區區三四百名倭寇,從松江登陸,一路燒殺搶掠,轉戰數千里,如入無人之境,更是殺到了南京城下,陪都險些丟了。
唐毅見到軍報只有一個念頭,惡魔果實大批發了,這些倭寇都變成了海賊王!
不對,就算海賊王也不成!要知道一個經驗豐富的劊子手,一天最多能砍十幾個犯人,而且第二天胳膊基本就廢了,至于弓箭手,連續射擊十幾箭,胳膊也軟的和面條似的。人就是人,不是機器。
這些倭寇所過之地,都是重兵囤積,防守嚴密,不只有官軍各地的客軍,還有鄉勇,民團,層層疊疊,嚴防死守,他們卻能行蹤詭秘,來去自如,時隱時現,幾次神秘消失,又神秘出現。
輪起戰斗力,更是讓后世的特種兵都自嘆弗如。要說這里面沒有鬼,唐毅死都不信!
那究竟是誰在搗鬼呢?
唐毅正在思索,楊文鈺急匆匆跑進來。
“大人,胡部堂有請。”
“好,我正要去找他。”
唐毅急匆匆趕到了胡宗憲的住處,這些日子胡宗憲一直和趙貞吉在鬧騰,胡宗憲是不想耽擱時間,可是架不住趙貞吉糾纏啊!他身為總督,有王命旗牌,有尚方寶劍,沒有圣旨,誰也不敢動他,可是下面的人不行啊,那些知府知縣,兵備,通判,甚至參將游擊,這些人都在趙貞吉的管轄之下,你胡宗憲不盯著,趙貞吉就對他們下手,到時候一個光棍總督,又能干什么!
萬般無奈,胡宗憲只能和趙貞吉耗著,等待圣旨,只是沒有想到,等來等去,竟然等到了晴天霹靂。
胡宗憲聽到消息之后,幾乎昏倒。這次倭寇主要侵犯的就是南直隸,也試圖進入浙江,不過被唐慎給打退了。
說起來胡宗憲是浙直總督,實際上他和唐慎是兩分東南,唐慎可不是當年那個落魄的秀才了,幾年帶兵打仗,唐慎的威風日盛,他娶了朱氏,勛貴都站在了他這一邊,有個寶貝兒子唐毅,士紳也都支持他,再加上鄉勇,唐慎比起坐在火山口的胡宗憲,更穩如泰山。
當然了,唐慎還是謹守規矩,軍政大事上從來都配合胡宗憲。但兩個人終究只是合作關系,而不是從屬。
如今唐慎保住了浙江,而他胡宗憲在南直隸的防線成了紙糊的,還好倭寇沒有去攻擊孝陵,要不然嘉靖都要跑到太廟請罪,真到了那個地步,他胡宗憲就有死無活了!
譚綸黑著臉,大聲說道:“部堂,這一次倭寇來的蹊蹺,首先,他們裝備精良,幾乎人人都有精良的倭刀,據我所知,這種倭刀只有一定身份的倭國武士才能佩戴,他們都從屬于倭國的幕府和各地的藩閥。只有一些戰敗流落海外的武士,才擁有倭刀,他們在倭寇當中,往往充當偵查,督戰等任務,是倭寇之中的精華,一下子聚集幾百名流浪武士,隨便拿出來拼命,只怕是王直和徐海也沒有這么大的本錢!”
譚綸越說越氣,“流浪武士也就算了,往日的倭寇都是以搶掠為主,他們雖然搶掠殺戮,可是看起來他們的搶掠竟是為了能繼續作戰,是以戰養戰!最難以置信的是他們仿佛能提前預知危險,幾次官軍圍剿,他們都從縫隙當中逃脫,而且反過頭還能攻擊到官軍的弱點,擊潰官軍,簡直比我們的人還熟悉地形,仿佛他們才是土生土長的。”
“不要說了!”
胡宗憲一拍桌子,怒罵道:“一定是有內鬼,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掩護逃遁,甚至提供軍需物資,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打到南京,就是要告訴天下人,我胡宗憲是多么無能,東南的將士是多飯桶!堂堂十幾萬人馬,竟然成了笑話,我胡宗憲愧對東南的百姓,愧對天下蒼生啊!”
胡宗憲頓足捶胸,嚎咷痛哭,吱的一聲,客廳大門推開,唐毅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見胡宗憲老臉通紅,攥著拳頭,傷痛不已。
唐毅反倒有些意外,忍不住笑道:“胡部堂,你有什么傷心的,這一次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就算追究責任,也會落到趙貞吉的頭上,一切都推給他,你保證安然無恙,全身而退…”
沒等話說話,胡宗憲眼珠子都紅了,幾步過來,劈手抓住唐毅的胸口,抓得他喘不上氣。
“喂,胡默林,你想謀殺啊?”
“哼!唐毅,我告訴你,胡宗憲還沒有那么下作!趙貞吉是添了不少亂,可是哪怕是十萬頭豬,也不至于讓倭寇來無影去無蹤。自從靖難之役,南京城再也沒有遇到過刀兵之禍,我胡宗憲無能啊!”
他說著,蹲在地上,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胡宗憲是個何等驕傲的人,他豁出尊嚴,去依附嚴黨,巴結逢迎,為的是什么?他有自信,唯有他才能平定倭寇,才能立下無上功勛。
可是如今呢,一伙幾百名倭寇,給了他狠狠一擊,把胡宗憲的驕傲都給打碎了,用最無情的事實告訴胡宗憲,你手下的就是一群豬,一群牛羊,就是飯桶廢物!
巴掌打得真疼啊,疼到了骨髓!
胡宗憲猛地抬起頭,大聲說道:“唐毅,枉我昔日那么看重你,以為你和別人不同,沒想到你竟然是如此之人!就算趙貞吉鬧得不像話,鬧得兵無戰心,鬧得天下大亂,可是連區區幾百名倭寇都擋不住,要都是推給他,我胡宗憲這些年在東南干了什么?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飯桶!”
被胡宗憲一頓臭罵,唐毅摸了摸鼻子,往旁邊一站,憨笑道:“胡部堂,其實這話你該和趙大人說。”
“趙,什么趙大人?”
這時候突然大門再度開放,趙貞吉站在了門口,一張老臉紅到了脖子根兒,兩個老冤家見面了,沒有往日的針鋒相對,竟然全都羞慚地低下了頭。
譚綸鬧不清楚怎么回事,一個勁兒盯著唐毅,“行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毅苦笑道:“子理兄,在來的時候,我去找了趙大人,把他請過來,就是想和默林兄一起商量對策,國難當頭,相忍為國,理當和衷共濟,咱們不能再亂了。”
唐毅說的痛心疾首,趙貞吉長嘆一口氣,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從胡宗憲身邊走過,沒有和他對視,只是仰起頭,淡淡說道:“老夫只求道義,我沒有做錯什么。”
你還沒錯!胡宗憲眉頭都立起來,卻聽趙貞吉又說道:“如今倭寇兵犯南京,無論如何,都是老夫的罪過,道義和蒼生,孰輕孰重,老夫也弄不清楚了。”說到這里,趙貞吉仿佛老了十歲,默默搖著頭。
“連這點事情都弄不清,老夫還有何臉面留在朝堂之上,老夫愿意上書請罪。胡部堂,老夫一去,你躲過一劫,不過老夫相信,蒼天有眼,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為惡之人!你好生留在東南,整訓軍隊,不要再鬧出如此丟人的事情啊!”
趙貞吉同樣老淚縱橫,作為一個驕傲的士大夫,聽說倭寇竟然打到了南京,趙貞吉的心一下子被硬生生揪下去,血淋淋的傷口,讓老夫子痛不欲生。他身形一晃,幾乎摔倒,譚綸急忙伸手攙扶住了趙貞吉。
“老大人,您可千萬保重啊!”
趙貞吉痛苦地搖搖頭,好像負傷的野獸,他第一次猶豫了,都說顧全大局,難道老夫真的就錯了嗎?
胡宗憲長出一口氣,他也沒想到,趙貞吉竟然能主動承擔罪責,要知道嘉靖盛怒之下,極有可能腦袋就沒了!這么看來,趙貞吉也不是那么可惡,只是為了東南,為了更多的人,只有犧牲他了。
“趙大人,我…”
沒等他說出口,唐毅一伸手,果斷攔住了胡宗憲。
“部堂,趙大人,事到如今,你們看清楚了吧!”
兩個人都是一愣,唐毅苦笑道:“趙大人嫉惡如仇,眼睛里不揉沙子,默林兄調和陰陽,手段或許不甚光彩。有人就利用你們的性格弱點,做下了今天的局,從阮鶚之死,一直到倭寇入侵,前前后后,都是被人家算計好了。”
胡宗憲和趙貞吉都是聰明過人之輩,一旦跳出了牛犄角兒,都清醒過來,深以為然地點頭。
“行之,那現在該如何是好?”
唐毅負手說道:“對方的所作所為,為的就是引發嚴閣老和徐閣老的拼殺,只要朝廷斗了起來,就無人顧及東南,那些人就能安然脫險。”唐毅對著趙貞吉說道:“趙大人,你請罪晚生一萬個佩服,可是嚴黨會只辦你一個嗎?他們難道會放過徐閣老?”
唐毅又對著胡宗憲說道:“默林兄,你敢保嚴黨沒有別的想法?不說遠的,光是鄢懋卿,那個東西就能放棄興風作浪的好機會?”
一個人的見識決定了高度,唐毅的幾句話出口,不管是趙貞吉,還是胡宗憲,甚至連譚綸都嘆為觀止,在如此時候,還能這么清醒,唐毅簡直就是個妖孽!
趙貞吉十分感嘆,急忙問道:“唐知府,你以為該如何辦?”
唐毅頓了頓,說道:“和衷共濟吧,回頭我給我爹寫封信,讓他和你們二位一起請罪,趙大人是辦案急躁,默林兄是布置錯誤,我爹就擔一個追擊不力的罪責。陛下不想東南亂了,就不能把你們三個都拿掉,最多各打五十大板,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能再陷入黨爭的泥潭,不然東南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