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之中,兩個人攜手走進來泉州城,左邊的人一身褐色的袍子,背著寶劍斗笠,往臉上看去,棱角分明,目光深邃,臉膛被曬得黝黑紫紅,仿佛普通的行腳商人,只是他身形矯健,走起路來虎虎有氣,又不像是尋常人物。
右邊的那位五短身材,一身藏青色的儒衫,歪戴著頭巾,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一副吊兒郎當的德行。
兩個人進了泉州城,往四外看去,只見店鋪家家關門,街上有百姓挎著籃子,找遍街道,尋找那些還開門迎客的店鋪,把身上僅有的錢都換成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在路上不斷聽到百姓的抱怨之聲,簡直怨氣沖天。
眼看著就過年了,商鋪都關門,面買不到,肉買不到,年三十兒的餃子可怎么辦啊!
老天爺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可憐可憐人。
看著百姓們愁眉苦臉,這兩位也都面色嚴峻,矮小的那位啐了一口,“真不是東西,竟然拿泉州的百姓做賭注,他們太下作了!我們可不能坐視不理,必須要幫幫狀元郎,夫山兄,你意下如何?”
“嗯,眼下除了衙門,怕是也沒有能住人的客棧了,去看看吧。”
兩個人結伴,往衙門趕來。
而此時呢,知府和知縣衙門都鬧開了,由于商鋪大量關門,物資緊缺,各路牛鬼蛇神都跳了出來,就在過去的三天,一共抓了一百多個小偷,還有好幾十強盜。
不過這些都無濟于事,泉州不比蘇州,沒有出現物價狂飆,甚至波及整個東南的局面,泉州的危機僅限于自身。
商鋪越來越少,百姓搶購越來越瘋狂,往往后面的人就買不到,一來二去,實在受不了的人就開始砸搶。
越是這么干,店鋪的東家就越不敢開門,生怕被搶劫一空,造成了惡性循環,很快泉州還在營業的鋪子幾乎比國寶還少。
百姓們只好把目標放在了那些店鋪的倉庫,每天晚上,都要上演貓捉老鼠的大戲。百姓們千方百計,偷竊物資,東家就召集打手,嚴防死守,到了晚上比白天還要熱鬧,雙方你來我往,斗得別提多兇了。連挖地洞,打地道戰的招數都用出來了,有時候百姓實在是拿不到東西,一氣之下,就到處放火,大不了誰都得不到,
泉州出海經商的傳統濃重,大家伙都知道,在海上漂泊,最需要的就是同伴的配合,任何一個人面對著大海都渺小的,只有聯合起來,才能有戰斗力。
這種優良的傳統,使得泉州的百姓組織能力極強,戰斗起來,破壞性也相當驚人。就連一貫自負的海瑞面對著瘋狂的百姓,也是無計可施。
幸好唐毅帶著戚家軍過來,戚繼光親自帶著人馬,晝夜巡邏,總算維持著沒有發生大問題。
不過戚繼光也跟唐毅說了,他最多能撐三天,等到泉州再也買不到任何商品的時候,老百姓的憤怒就會一股腦爆發出來。
人被逼上了絕路,連死都不怕了,更不會在乎朝廷的威嚇了。
幾天的功夫,海瑞那種鐵人也都吃不消了,嘴唇上滿是水泡,兩個眼圈青紫腫脹,唐毅都生怕這位會一個撐不住,直接倒下去。不過海瑞就像是一塊鐵,哪怕生了點銹,依舊堅強。
趙聞同樣不好受,他的嗓子都喊啞了,這幾天他拼命招攬書吏,很多頭一天談好的,過了一夜就變卦了,有的跑過來干了半天,就撂挑子。
他見新人不行,就跑到那些吏員的家里,威逼恫嚇,讓他們去衙門干活,這幫人表面上答應,轉頭就跑回了娘家,有的人干脆就躲在家里不露面。
“可惡,真是可惡!”趙聞低聲怒罵:“這些畜生真是卑鄙,無恥,下三濫。”
唐毅微微嘆口氣,“現在罵人沒用,關口是要怎么弄到人員,找到物資,對了,當初在蘇州的時候,有很多黑市,現在泉州市面上如何?我可以多出錢。”
趙聞露出一絲喜色,隨即搖搖頭:“行不通啊,大人,我已經查明了,據說八閩各地,前往泉州的路上都有人,他們會出錢把運來的東西提前買下,都運不到泉州的地界。”
很顯然,閩浙大姓他們擺明了,就要像一條怪蟒,纏住獵物,一點點擠壓獵物肺部的空氣,讓獵物窒息而死。
他們先是勒令官吏罷工,接著商人罷市,又把商路給切斷,一步步又狠又毒,將勒在唐毅脖子上的絞索弄得越來越緊。簡直就是讓整個泉州和唐毅一起陪葬!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么辦法嗎?
海瑞這家伙不愧是一根筋,到了這時候,還不肯認輸:“大人,囤積居奇,禍國殃民,您還不出手嗎?”
“剛峰兄,你要我怎么出手?”
“查封,立刻查封所有店鋪商行,下令他們必須營業,誰不聽令,就砍了誰的腦袋。殺一儆百,唯有讓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恐懼,才能解救泉州百姓啊!”
唐毅默默聽著,半晌才嘆道:“剛峰兄,這兩天我一直在思索,如果真按照你的辦法來,殺一個血流成河,沒有一兩年之內,泉州別想恢復元氣,開海的大業就可能夭折,這個代價,你我都承擔不起。”
“那也不能被宵小之徒騎著脖子拉屎。”海瑞依舊不服氣,說句實話,他連開海都不認同,要是能恢復太祖爺的祖制才好呢!
唐毅依舊不想破罐子破摔,沉吟許久,才緩緩說道:“剛峰兄,眼下我們不能主動去聯系對方,要不然就是認輸了,往后的事情就沒法做,你依舊整理碼頭,其他的事情都暫時放一放。至于趙大人,你代表我,去拜會泉州的士紳,和他們把道理講清楚。”
趙聞眼睛發直,并不看好,道理要是能講得通,何至于今天。可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點頭,他和海瑞一前一后,離開了知府衙門,剛走出來,就是士兵興奮跑來。
“趙大人,好消息啊,有人來應聘了。”
趙聞激動地瞪大了眼睛,忙說道:“快帶我去看看。”
有士兵帶著兩個人到了趙聞的面前,趙聞上下打量,看這兩位的氣質和扮相,不像是應聘書吏的。
趙聞遲疑的時候,那個矮個子笑道:“您是海大人,還是趙大人?”
“本官趙聞,市舶司的副提舉。”
“呵呵,趙大人您好,在下叫李贄,就是福建人,在外游學歸來,這位叫何心隱,號夫山,或許大人聽說過。”
起止聽說過,簡直轟雷貫耳啊!
“您可是那位幫著陳學博陳大人剿滅白蓮教的何大俠?”趙聞激動地問道。
何心隱淡淡一笑,拱手說道:“實在是當不起大俠二字,大人過譽了。”
“不過譽,一點也不啊!”
趙聞高興地都找不到北,急忙說道:“二位隨著我去見見府尊大人吧。”
李贄笑道:“早有此意,我們也想拜會一下狀元郎。”
趙聞興沖沖帶著他們又回到了衙門,讓這二位在班房休息,囑咐士兵好生照顧,他手舞足蹈,跑去給唐毅報信。
這兩位有什么特殊之處,讓趙聞如此高興呢?
原來何心隱和李贄都是心學中人,還都是泰州學派,論輩分,他們都比唐毅高了一輩兒。
何心隱原名叫梁汝元,字柱乾,號夫山,他早年參加過科舉,考中生員之后,就放棄了科舉之路,轉而到處奔走講學。他文武全才,在四川期間,曾協助好友陳學博剿滅白蓮教,期間,何心隱多次化妝改扮,混入白蓮教內部,打探消息,身先士卒,在他手上死的人不下一百,一年不到的時間,白蓮教的叛亂竟然被絞殺。
陳學博因此得到高升,而何心隱也第一次名動天下,無數當官的都盼著自己的師爺能像何大俠這么能干。
那個李贄呢,他雖然沒有何心隱妖孽,但由于是泉州本地人,名氣同樣不小,李贄和尋常人不一樣,就比如《論語》的一段,樊遲向孔子請教種地,孔子說不如老農,等樊遲走了,孔老夫子說樊遲是小人。
別的同學一聽,都感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孔老夫子是知音,唯獨李贄,他反而覺得孔老夫子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在背后說人家壞話的小人。
好家伙,連祖師爺都看不起,簡直走上了邪路,可是很不幸,李贄在邪路上越走越遠,他盛贊焚書坑儒的秦始皇為千古一帝,公然替牝雞司晨的武則天叫屈…
這家伙也知道自己名聲太臭,考官都不敢錄取他,在考上舉人之后就放棄了科舉之路,到處游學。
李贄和何心隱都是正統讀書人眼睛里的瘋子和妖孽,恰好“臭氣相投”,湊到了一起,聽說泉州要開海,就料定會有一場大熱鬧,緊趕慢趕,來到了泉州。
趙聞聽說過他們的大名,知道這二位雖然不是官身,但是手眼通天,比起當官的還厲害,立刻引薦給了唐毅。
唐毅隱約的也知道這二位在歷史上都小有名氣,十分客氣。
何心隱倒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唐大人,何某不才,聯絡了幾個朋友,湊了兩船物資,不日就能送來。”
李贄哈哈大笑,“我可沒有夫山先生那么豪氣,不過也認識幾個讀書人,大人不是在招募書吏嗎,沒有多,我給您找二十人如何?”
唐毅眼前一亮,忙躬身謝道:“二位先生可幫了大忙,唐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