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濃云翻滾,仿佛棉花糖一般,快速膨脹,彌漫整個天空,青黑的云層,仿佛觸手可及,伴隨著雷霆陣陣,大滴大滴的雨水落下,砸到干燥的土地,濺起一團塵土。
大地似乎猛然驚醒,張開干渴的大口,吞噬著從天而降的甘霖,很快街道上,屋檐下,全都是雨水,燥熱的感覺一掃而光。
“下雨了,下雨了!”
小太監瘋狂地叫著,大太監袁亨欣喜地跑到玉熙宮,砰砰磕頭。
“皇爺,天降甘霖,老天爺下雨了!”
紫銅鐘發出清脆的聲音,透著一股子喜氣。兩個來月,除了俺答入寇,下了一點小雨,京城就再也沒有下過雨。
總算來了一場甘霖,無數的農夫百姓又能活下去了。
嘉靖面帶喜色,笑道:“把門窗都打開,朕要涼快一會兒!”
“是。”
袁亨急忙指揮著小太監把門窗打開,任由涼風吹進來,心頭的躁動一下子撫平了。突然腳步聲又想起來,麥福從外面小跑著進來,走到門檻的時候,腳下一絆,差點摔倒。
“呵呵,都多大的歲數了,還不知道小心。”嘉靖難得笑道:“怎么,又有好事情?”
麥福忙拜倒在地,難掩喜悅地喊道:“啟奏皇爺,俺答退兵了!”
退兵了,終于退兵了!
嘉靖忍不住長長出了口氣,這段時間俺答圍城,提心吊膽不用說,就連西直門的水車進不來,嘉靖都喝不到玉泉山的水。
至于百姓更慘,沒有了城外的蔬菜瓜果供應。只能每天喝粥,啃餅子,勉強度日。幸好唐毅提前讓徐階做準備,徐階也的確算是干吏,派員管理京城所有的糧店,并且開放太倉。平價售糧,才沒有釀成大亂。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俺答終于走了,就好像一場噩夢結束了。此時的嘉靖除了欣喜,還有更多的驕傲。
“麥福,這次戰斗斃殺了多少韃虜?”
麥福一愣,隨即說道:“老奴也不知道,不過城外頭都是韃子的尸體,怎么說也有好幾千人。成祖爺以來。從沒有這么大的勝利,老奴恭賀陛下!”
“奴婢們恭賀陛下!”
說話之間,袁亨等人也都急匆匆拜倒,一起給嘉靖道喜。
嘉靖笑罵道:“就你這條老狗會說話,成祖爺是打得韃子屁滾尿流,朕是被韃子欺負到了家門口,能一樣嗎?”
麥福伺候嘉靖多少年,自然聽得出來。皇帝根本就是言不由衷,心里頭不定怎么高興呢!
“皇爺。能打贏一次,就能打贏第二次,第三次,何愁俺答不滅啊!”
袁亨也急忙說道:“皇爺圣明天縱,又有賢臣猛將,大明中興有望。老天如此眷顧,想來皇爺仙道可期。”
宮里頭高興,內閣同樣喜氣洋洋,這些天下來,嚴嵩基本上是半隱退的狀態。徐階發號施令,執掌票擬,辦事滴水不漏,深得百官信任。
尤其是俺答撤走,一場大勝過后,徐階必然扶搖直上,次輔李本不得嘉靖的欣賞,徐階取而代之,甚至直接落下嚴閣老,坐上首輔的位置都不是不可能。
文武百官就像是聞到了血腥氣的鯊魚,成群結隊往徐階家里頭跑,哪怕見不到人,也要把孝敬送上去。
別人見不到徐階,作為愛徒和衣缽傳人,張居正早早就來恭喜老師,興沖沖進了值房,就大聲嚷嚷道:“師相,聽說唐子誠派遣勇士,連夜襲擊了俺答的人馬?”
“嗯。”徐階欣慰地點頭,“沒錯,是個叫戚繼光的領兵,一千人馬,趁著夜色和大雨,猛攻俺答的后隊,恰巧又有各地援兵支援,一戰解救百姓三十余萬,搶回金銀細軟,糧草馬匹無數。”
“太好了!”張居正興奮叫道:“俺答這一次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歷年和蒙古人大戰,都沒有這么酣暢淋漓過,該賞,該重重獎賞。”
徐階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說道:“老夫已經在擬定請功的單子,不過守城一戰,唐慎出力最大,還是把他叫過來,一起商量商量吧。”
“好,我這就去!”
張居正欣然當起了跑腿的,直接去找唐慎。
大雨連續下著,唐慎一身鎧甲,站在城墻之上,已經任憑雨水沖刷了一個時辰。作為實際的指揮官,他已經被戴上了無數的光環,什么千年難遇的軍事奇才,擎天保駕的第一功臣,百萬京城民眾的救星,更有很多人上書,推薦唐慎接掌京營,整軍經武,然后打出塞外,蕩平蒙古…
在民間,有關唐慎的故事已經編成戲曲和評書,從沙洲大捷,到進京趕考,再到抗擊俺答,在藝人的嘴里,唐慎唐大人那是集合了諸葛亮、關羽、趙云等等人物優點于一身的超級英雄,文韜武略,世上罕見,天下少有,風頭之盛,甚至蓋過了常遇春這些開國名將。
面對著潮水一般的贊譽,唐慎沒有感到喜悅,相反還有強烈的恐懼不安,他自己有多少本事,自己清楚,能有今天的聲望,出力最大的還是兒子,不過是因為兒子年紀太小,無法承受,才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同時唐慎也明白,兒子真有那么神嗎?
其實也沒有,這次保衛京城的戰斗,實際上是大明輸了。
按照原本的估計,明軍采用圍魏救趙的措施,俺答就會知難而退。誰知道竟低估了俺答的傲氣,蒙古人采用了分兵的策略,盛怒之下,俺答竟然攻擊京城。
幸好有唐毅的種種布置,加上京城高大堅固,存儲物資眾多,才勉強抵御住了攻擊。如果換上別人,俺答也未必殺得進來。
京城無恙,可是周邊的城市就倒了霉,根據各地的情報,俺答共計掠走的百姓超過一百萬,其余的物資就更不用說了。幸好戚繼光出戰,搶回了三十多萬人,再有馬芳又毀掉了板升,總體來說,還是明朝損失更大,但是明朝家底兒雄厚,可以不在乎,俺答就要痛上一陣子了。
即便如此,大明和蒙古的實力對比依舊沒有改變,明軍還是沒有野地浪戰的本錢。無論如何,這種兩敗俱傷的結果絕對不能算得上大勝。
哪怕別人怎么夸獎,唐慎都不會接受,相反,他還會感到羞愧。
作為天朝上國士人本能的羞愧,一群蠻夷竟然在天子腳下耀武揚威,來去自如,不過是打了一場防御作戰的勝利,就要被捧上天,贊美成了軍神,實在是諷刺。
大明朝,你太虛弱了!
“爹,冷靜夠了吧?”
聽到兒子的低呼,唐慎連忙回頭,只見唐毅默默站在了他的身旁,同樣望著雨水之中的戰場,緊繃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情緒。
“爹,其實是我們敗了!”
“嗯。”唐慎默默點頭。
“爹,不能留在京城。”
換成別人或許理解不了唐毅的跳躍性思維,唐慎卻是一清二楚,他現在得到了遠遠超出他承受能力的名望,可是手里卻沒有支撐名望的實力。
面對著嘉靖,面對著嚴黨,面對著天下的士人,他們可不會這么想,只會把不可能的任務推給唐慎,比如出擊俺答,比如改革軍制,小馬拉大車,早晚是會出事情的。崛起的越快,摔得就越狠!
唐家父子如今只是積累足夠養分的種子,需要的是一塊沃土,才能成長為參天大樹。在水深勝過馬里亞納海溝的京城,他們來不及發芽,就被淹死了。
短短的對話,唐慎就知道了下一步該如何應付,臉上露出了欣然的笑意。
“子誠兄,子誠兄,師相要見你!”張居正站在城下,大聲喊著。
“學生拜見師相!”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徐階眉開眼笑,拉起了唐慎,根本不在乎他身上濕漉漉的雨水,讓他坐在了自己的身邊,怎么看怎么欣慰。
“好樣的,這一仗斬殺韃子有兩千?”
“差不多是兩千五吧!”唐慎老實說道:“第一天死在城下的有一千左右,晚上斃殺了三百,其后幾天俺答的攻勢減弱,我們殺了五百多人而已。至于昨夜戚繼光追到了白洋口,殺死韃子在一千五百以上,搶回百姓三十萬。”
張居正聽著,突然笑道:“子誠兄,我聽你說怎么有三千多人啊?”
“張大人,賬不能這么算,俺答的軍中也有很多漢奸敗類,師相問我殺了多少韃子,沒問漢奸!”
“哈哈哈,子誠兄啊子誠兄,你可真是個老實人!”張居正笑道:“老實得過分,人家報功都往多了說,你怎么如此斤斤計較?”
唐慎臉色嚴峻,突然撩袍,跪在了徐階面前。
“師相,學生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要說給師相。”
“講。”徐階痛快地說道。
“師相,我大明富有四海,百姓億兆,區區韃虜本不在眼里,俺答之所以能逞兇多年,就是我們凡事太不較真了。上下相蒙,因循茍且,以致于自欺欺人,文恬武嬉。就拿這次戰斗來說,京城周圍數百萬民眾受到涂炭,被掠走幾十萬眾。殺敵不過幾千人,如何算作勝利?弟子斗膽懇請師相,如實上奏陛下,知恥后勇,大明才能真正中興有望!”
徐階的臉色驟然一變,他思索半晌,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之時,大太監袁亨急匆匆跑進來。
“徐閣老,陛下宣你覲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