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宴歷來沒有什么出眾的詩詞,聽到唐慎這一首,頓時驚呆了所有人,太霸氣了有木有?任爾東西南北風,何等氣度,何等心胸!這樣的才情,這樣的心胸,怎么會是投機鉆營的小人?
有些人已經從沖動之中醒過來,唐順之負天下盛名三十年,豈是會胡來的人!至于為了一座宅子,就幫忙作弊?簡直笑話一樣,如果唐順之愿意,有多少人捧著萬兩黃金乖乖奉上!
唐慎絕對是被冤枉的,尤其是一想到他的剛剛的詩句,千磨萬擊,磨礪重重,雖然沒有半分抱怨,可是身為一個剛剛中舉之人,竟然被人陷害,換成自己,還能如此坦然嗎?肯定做不到,只會不停發瘋,抱怨,憤怒…
能淡淡說出“任爾東西南北風”,這才是處變不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真名士!
龐遠和江一麟,還有眾位舉人互相看了看,突然站出來,吼道:“且慢!”幾個人沖過來,把士兵的去路攔住,然后沖著三位大人深深一躬。
滿腔激動地說道:“荊川先生,唐兄才華遠在我等之上,他中舉我們心服口服,只是憑著他的才華,什么考試通不過,何必…唉,還請先生為我等解惑。”
說完之后,龐遠竟然帶頭大禮參拜,其他的士子也都跟著跪了下來,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敖銑氣得差點爆了,你們這幫兔崽子,有沒有搞錯,老子才是你們的老師,敢拆我的臺,信不信老子弄死你們?
敖銑再怎么憤怒也沒用,唐慎的一首詩已經足以扭轉乾坤!
天理國法人情。說到底人情是大于國法的,如果唐慎是個草包,不用說,就連唐順之都跟著要倒霉,可他偏偏才華過人,那就代表其中必由隱情。大家伙的好奇之心都強烈了起來。
曹邦輔嘆口氣,對著唐順之說道:“荊川先生,你就給大家說說怎么回事吧!”
“唉!”唐順之重重嘆了口氣,苦笑道:“曹中丞,你前幾天找我說過什么,難道忘了?”
“我說了什么?”曹邦輔想了想,說道:“我提過要練新軍,對了,我還向你討過一個人。那個人…”
曹邦輔眉頭深鎖,喃喃說道:“那個人好像叫唐慎…啊!莫非就是他?”唐順之沒有說話,顯然默認了,曹邦輔驚得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幾步沖過去,伸出大手,把士兵扒拉的人仰馬翻。
“都滾一邊去!”
大人發飆,嚇得士兵們屁滾尿流。曹邦輔圍著唐慎轉了兩圈,不由得嘖嘖稱奇!
“哎呦。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沙洲大捷竟然出自文弱書生之手,偏偏又文采了得,天降儒將,東南之幸啊!”
沙洲大捷!?
在場的眾人全都嚇了一跳,這段時間他們除了應付鄉試。談論最多的就是沙洲的勝利,好多人都親眼看到,一千多顆倭寇的人頭,還有一串串的俘虜,押往京城。
實打實的勝利。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堪稱抗倭以來最大的勝利。
如果不是鄉試在即,好些人都想去拜會贏得大戰的英雄。只是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會出現在面前,還是他們的同科!
這也太扯淡了吧,百姓們都傳說殺倭如豬狗的好漢身高一丈,膀寬三停,紅頭發藍臉蛋,和廟里的天王差不多,是上天派來專門降妖捉怪的…
再看看眼前之人,五官清秀,身形瘦削,怎么看都和傳說中相差甚遠,強烈的落差給大家的震撼比剛才還要強烈萬倍!
承受著萬眾矚目,唐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說道:“中丞大人謬贊,學生愧不敢當!”
“你當得,你當得地!”曹邦輔拉著唐慎的手,笑道:“我早就想找你過來商談軍務,偏偏成千上萬士子聚集南京,掄才大典馬虎不得,才不得不押后。對了,你怎么跑來考鄉試了?”
不光是曹邦輔,在場的學子也都是如此。
唐順之從位置上緩緩站起,嘆口氣,“唉,事到如今,我就實說了。當初我建議王忬王大人編練新軍,負責訓練的就是唐慎和盧鏜。當時唐慎就已經準備參加科考,結果被我說動,一口氣練兵好幾個月,眼看著新兵練成,他就想著功成身退,那時候還趕得上錄遺考試,結果偏偏倭寇來襲,一拖再拖,仗打完了,什么都趕不上了。唐家世代書香,唐慎也年過而立,如果下一科參加考試,就要和兒子一起考,豈不是尷尬嗎?此事都怪我,所以我就幫著唐慎補了一個國子監的名額,讓他能如愿。說到底還是私相授受,不是君子所為,有什么責怪,我擔著就是了!”
唐毅聽完師父的話,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這番話完美解釋了唐慎國子監生的由來,堵死了所有的質疑,人家不是沒學問,走后門,而是為了練兵,為了抗倭,耽擱了考試。眼看著人才不能取用,唐順之從中周旋,為唐慎謀取鄉試資格…
在眾人看來,非但不是徇私枉法,投機鉆營,而是靈活變通,尤其是唐慎憑著自己的實力中舉,甚至堪稱士林美談。
雖然從邏輯上有些說不通,但是在大明朝就吃這一套,只要道德站住了腳,法律是可以打折的,相反道德破產了,就比如嚴嵩父子,哪怕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也會被戳脊梁。
毫無疑問,唐順之人品學識天下公認,唐慎憑著一首激昂慷慨的詩作,讓人嘆服,再加上他擊敗不可一世的倭寇,瞬間從鉆營小人變成了大英雄,真君子!
大家都是南直隸人,尤其是松江,蘇州這些臨近海邊的地方,更是飽受倭患,對倭寇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吃肉喝血,才能解心頭之恨。
偏偏倭寇又狡詐多端,官兵死傷無數,卻無力保護百姓。唐慎橫空出世,霎時間成了大家伙眼中的救星。
能文,能武,舉止瀟灑,五官清秀,簡直是讀書人的榜樣,當世的周郎!
這樣完美的人,誰敢質疑他,簡直喪心病狂,令人發指!
唐毅還不知道,迷迷糊糊的老爹竟然在別人的眼中是這么了不起,倒是那位舉發的湯勤臉都成了豬肝,嘴唇鐵青鐵青的,和凍死鬼有的一拼!
說起來湯勤本是太倉人,家里雖然是裱糊匠,不過他也算聰敏好學,早年的時候,和唐慎一起參加過幾次考試,兄長低短,別提多親切了,湯勤沒少得到唐慎的好處。可是后來唐家衰敗,唐慎曾經向湯勤借三百文錢,湯勤一口回絕。
唐慎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雙方再沒有往來。湯勤這家伙也能巴結,不知道怎么地混了一個秀才功名,又多次參加心學集會,儼然以心學門人自居,但是他品行不端,才華又不成,并沒有人真正看重他。
這一次分發關鍵句式的時候,他就沒有得到,好巧不巧,有一個和他不錯的心學弟子喝醉了酒,露出了口風,湯勤灌醉了對方,趁機抄錄一份。他干了多年裱糊匠,又善于鉆營,認識的人還不少,竟然通過親近嚴黨的士子,把東西送了上去。上面大為高興,許給了他一個舉人名額。
有一次他在街上恰巧遇到唐慎,發現他從唐順之的府邸出來,湯勤吃了一驚,心說唐家又咸魚翻身了?結果看到鄉試的榜單,唐慎果然高中第七名,比起自己吊車尾強多了。
湯勤頓時妒火中燒,說實話唐慎從來沒有對他如何,可是湯勤就是嫉妒,憑什么你爹是縣丞,我爹就是裱褙,你的妻子是王家之女,我的妻子就是小門小戶,憑什么你中了第七名,老子就是九十七!
說白了,就是羨慕嫉妒恨到了極點,湯勤仔細琢磨過,唐慎才華并不突出,他憑什么高中,又憑什么得到唐順之的青睞。
無他,肯定有貓膩。
湯勤四處詢問,發現唐慎的資格存疑,他如獲至寶,立刻去求見敖銑,把事情告訴了主考官。
而敖銑呢,雖然也知道沙洲大捷,可是他一門心思都在鄉試,考試期間又被隔絕在貢院,消息不暢。也想不到一個尋常的考生,竟然能和東南的第一大捷聯系在一起,他讓人一查,果然是唐順之幫忙的。
他就想著以唐慎為突破口,進而牽連上唐順之,乃至背后的徐階。歷來科場舞弊都是士林的大忌,碰上了就是死路一條。
敖銑盤算得很好,劇本也的確按照他的設想在上演,可是到了一半畫風就驟然轉變了。唐慎竟然是抗倭的英雄,變成了忠義無雙的紅臉關公,那他可就是白臉的曹丞相,成了反面典型了。
還沒等敖銑想好怎么應付,龐遠代表著上百名士子再度跪倒他的面前。
“學生們以為唐兄為國忘家,乃是士林典范,能和他同科,是我們的福氣,荊川先生為國求賢,有功無過,倘若真要追究唐兄,我等愿意聯名作保!”
“沒錯,沒錯!我們都愿意!”大家七嘴八舌頭的嚷嚷起來,大有敢動唐慎一個手指頭,他們就上去拼命的架勢。
就在這時候,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尖利的笑聲。
“什么事這么熱鬧,說來咱家也聽聽。”
猛一抬頭,走進來一位胖胖的紅袍太監,此人一臉的和藹,仿佛廟里的彌勒佛,走進來就笑道:“唐慎在哪,過來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