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唐慎雖然稀里糊涂考中了舉人,但是對自己的學問是一點底兒都沒的,一聽說要賦詩,嚇得一縮脖子,幸好他選的位置靠邊,也沒人注意到。所幸就當個縮頭烏龜,又能怎地!
三好學生唐慎也沾染了兒子的無賴習氣,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不得不說從一場鹿鳴宴就看出了南直隸的富庶。
首先宴會設在巡撫衙門,為了招待中舉的士人,早早就重新裝修,地面鋪得都是紅松木,鋪上厚厚的毯子,走在上面聲息皆無,軟軟的舒服極了。桌椅板凳用的多是紫檀木,最差的也是雞翅木黃花梨,泛著油光的木質帶著暗色的紋路,奢華大氣,仔細看去,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還能看到“昌文”的字樣,竟是從太倉流出的。
唐慎不由得哂笑道:“臭小子,把生意都做到巡撫衙門了!”
再看桌上更是精致,今天的主菜是螃蟹,家里頭也經常做,不過巡撫衙門的又別有一番風味:螃蟹要活洗凈,用蒲色蒸熟,吃的時候自揭臍蓋,細細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
食畢,飲蘇葉湯,用蘇葉等件洗手,講究到了極點。一百多名舉人一起吃螃蟹,飲美酒,蔚為壯觀。
三五成群,有人高談闊論,有人吟詩作對,有人猜謎語,行酒令,時有佳句傳出,惹來一陣贊嘆,眾人玩得不亦說乎。
唐慎看了一圈,發現既摻和不上。也沒有那個興致,還不如悶頭吃螃蟹呢,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唐慎食指大動,沒一會兒就消滅了兩個大螃蟹,當伸手抓第三個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咳嗽。
“老爺,螃蟹雖好,可是性涼傷胃,不宜多食。”
“哦,有理有理。”唐慎尷尬地笑了笑,突然眉頭一皺。怎么面前的小廝話音有些熟悉啊?
“抬起頭來!”唐慎低喝道。
“小廝”把蘇葉水送到面前,沖著唐慎呲牙一笑:“請老爺凈手!”
看著面前笑瞇瞇的小臉,唐慎再熟悉不過了,這不是寶貝兒子嗎?這臭小子又作什么,竟然青衣小帽,跑來裝伺候人的小廝了。自己剛剛悶頭吃螃蟹,滿嘴流油的模樣準讓他看到了,完了。又讓這小子抓到把柄,父綱算是完了。其實早就所剩無幾。實在是多慮了…
唐慎黑著臉,怒道:“臭小子,來看你爹的哈哈笑,是吧?”
“哎呦喂,您老可是冤枉死孩兒了!”唐毅連忙擺手,他可不敢有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即便有,那也不能說。壓低聲音笑道:“我可是聽曹大章說了,鹿鳴宴要做鹿鳴詩,孩兒不是怕您頂不住,特來當救兵的。您要是嫌棄孩兒多事。我這就走。”
唐毅說著起身,作勢要離開,卻把唐慎一把揪住,他正愁這是呢,哪能放走了救命稻草。
“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走!”
唐慎雖然沒見兒子做過什么詩,但光是看他寫的詞曲就知道他的水平絕對遠遠在自己之上。雖然唐慎不屑于作弊,但是讓兒子幫忙,卻沒有什么負擔,父子之間的事,能叫作弊嗎…
正在爺倆說話的時候,宴會的主角終于到了,首先走進來的就是太常寺卿兼國子監祭酒敖銑,此人正是南直隸鄉試的主考,也就是他出手做掉了一半以上的心學弟子。
跟在他后面的則是應天巡撫曹邦輔,此人既不是嚴黨也不是徐黨,到任以來,整飭軍備,也打了幾個小勝仗,頗有些威信。
緊隨著曹邦輔,則是兵部右侍郎唐順之,他雖然不是主考,也不是地主,但是畢竟文壇的地位擺在那里,更何況他又是南直隸人,在座的學子有誰不知道唐荊川的大名,前輩勉勵一下后輩也是理所當然。
三位大人在主位落座,全場頓時安靜下來。敖銑沖著唐順之抱拳,笑道:“荊川公,您有什么要說的?”
“呵呵,曹大人客氣了,在座可都是您的門生弟子,身為師長,理應由您來說。”
“那好,在下就不客氣了。”曹邦輔沉著臉,神色陰翳,沒有一絲的和藹可親,簡直就像后媽一樣,目光從一個又一個的舉人身上掃過,每一個被他看到的,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心里毛毛的。
看到小菜鳥們,一個個面帶惶恐,敖銑微微得意,不過他也清楚,雖然自己下了狠手,可是在場依舊有大量的心學弟子,為了完成嚴閣老的囑托,他必須再敲打敲打這幫學生,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頭上的天!
放著說一不二的嚴閣老不巴結,跟徐階走,只有死路一條!
“咳咳!”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諸位學子,南直隸乃是文脈昌隆之鄉,歷朝以來,人才輩出,多為朝廷棟梁。你們能考中舉人,日后蟾宮折桂,更要小心謹慎,不可造次!”
歷來鹿鳴宴都是說拜年話兒的地方,直接打板子,還從沒發生過,雖然一個個垂著頭,可是不少士子心中都不服氣,只是不敢表露。
就聽敖銑繼續說道:“鹿鳴宴,從此之后,你們就能領俸祿,入朝為官。俗話說食君之祿報君之恩,近年來,東南倭寇搗亂,陛下長長為之憂心,嚴閣老總領百官,亦是操心費力,宵衣旰食,夜不能寐。讀書士子更應心懷報國之志,為陛下解憂,為閣老分難。無論治學做官,必須持心正直,不可私下結黨結社,沆瀣一氣,更不許隨便議論朝政,沽名釣譽,人云亦云。須知陛下如天,朝政豈是尋常小輩能懂的,你們只要秉持忠心,日后必有飛黃騰達的時候,若是心懷不滿,天底下想當官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一個!”
一番話說下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
警告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無非就是讓大家都聽陛下的,當然只是空話,關鍵還是聽嚴閣老的,不要隨便亂發議論,不要和心學攪到一起,免得敗壞了你們的前程…
如此直接的威脅,不可謂不大膽,誰讓有嚴嵩和嚴世藩撐腰,敖銑一無所懼,他舉起手中的酒杯,笑道:“或許本官的話不好聽,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希望你們聽得進去!”
學子們能說什么,只能口稱多謝教誨,仰脖喝干了酒水,大家伙的興致頓時就沒了八分。一個個惴惴不安,尤其是一些傾向心學的年輕人更是惴惴不安,莫非想要混下去,就要轉投嚴閣老的門下,就要拋棄所學?
良心與利益的糾葛,讓大家垂頭喪氣,憂心忡忡。
“呵呵呵,敖大人果然高論,年輕人就需要當頭棒喝!”唐順之把話接了過來,他舉止瀟灑,笑容和煦,仿佛天上的太陽,散發著溫暖,迅速讓大家伙受傷的心痊愈。
就聽唐順之飽含熱情說道:“敖大人告訴大家什么?那就是要忠君,要致君堯舜,要解救萬民。倭寇不足懼,奸佞不足畏,長風破浪,愿諸位學子早日金榜題名,為國效力!”
論起“壞“來,敖銑還差著唐順之十萬八千里,這位三言兩語,就把嚴閣老打入了和倭寇相提并論的奸佞行列,鼓勵大家伙和奸佞戰斗到底,偏偏他的話又沒法反駁,敖銑臉色變了又變。
曹邦輔看在眼里,故作不知,笑道:“聽見沒有,二位大人都是讓你們立志報國,不妨就以此為題,賦詩一首,以壯行色!”
提到賦詩,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隨便開口,沉寂了半晌,曹邦輔的面色不好看,低頭咳嗽了兩聲。
這時站起一位年輕的士子,大家都認得,正是蘇州府吳縣的學子,叫龐遠,字惟明,正是鄉試的解元,別人不敢說話,他考第一的總不能躲在后面,只能關鍵時刻出來堵搶眼。
沖著幾位前輩躬身施禮,自我介紹道:“學生聽完老師和荊川先生的教誨,頗有所感,試著作詩一首,拋磚引玉!”
他說的客氣,略作思量,便吟誦道:“今日真良宴,歡持鳴鹿杯。初飛禰衡表,共識子虛才。龍沼云鱗動,鵬溟浪翅開。危言切晁董,秘思屬鄒枚。經市騰裝早,封軺續食催。應須戒驅弩,翹待駟車回。”
說來這首詩也平常,只是以麒麟鯤鵬自詡,盼著能高中金榜,衣錦還鄉,四平八穩,倒是說出了很多人的心思,頗為應景,惹來頻頻嘉許。
接著又有人做了幾首,其中同為五魁的徽州舉人江一麟念道:“文章得雋自雄飛平地青云有路岐。勸駕寂寥慚漢詔,升歌仿佛見周詩,九秋煙雨登臨日,三月風雷變化時。回首不須題竟渡,錦標爭勝已先知。”
鄉試在秋天,會試在三月,九秋煙雨登臨日,三月風雷變化時!說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就連曹邦輔都頻頻點頭。可偏偏就有一個不識相的,坐在末尾的一個舉人站了起來,鬼里鬼氣道:“江兄雖然才情無雙,可是只顧著自己飛騰九天,格局未免有些低了,不好不好!”
有人認得說話的家伙,他名叫湯勤,此次排名在九十幾位,明顯是個吊車尾的,以往也是名聲不顯,他突然冒出來,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湯兄,你有更好的詩作不成?”江一麟不服氣地問道。
“在下可沒有。”
“沒有你費什么話?”借著酒勁,好幾個舉人都鄙夷地斥責。
湯勤恍若未聞,微微笑道:“在下雖然不才,可是咱們這里有一位大才。”說著,他笑瞇瞇地望著唐慎,道:“唐兄,幾年不見,沒想到你竟然成了第七名的舉人,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今日有什么佳作,可讓大家欣賞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