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揚看著面前的少年微微皺眉,以他的本心是不太愿意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一個十四歲少年的,哪怕這個人有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啟蒙學徒。
但只要他的目光落在這個神情木然的少年臉上,卻總有一種必須告訴他的感覺。眼前這個少年的沉穩和老練,仿佛讓他面對的不是十四歲少年郎,而是跟自己一樣的成年人。
“某本為青城門徒,五年之前才剛剛離開青城山!”
半晌沉寂之后,馮揚終于緩緩開口,講述起了自己的事情。
原來振武道場的教頭一共有三個來源!
第一種是武館自己培養的武師,這些人原本就是武館的武生,學業十分出眾,只是夠不上加入青城派的標準,畢業后受到武館館主的挽留,成為了武館教頭。
例如:與馮揚競爭館主之位的王慶,就是武館自己培養出來的武師教長。
第二種是武館從外界招攬的武者,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身家不一定清白,但武功頗為出眾,且愿意后半生安定生活,不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相當于被振武道場給招安了。
這些人屬于客卿,武館給予的地位待遇都不錯,只是無法成為振武道場的館主人選。
最后一種就是類似馮揚這樣的人,他們原本已經加入了青城派,但后來失去了進軍勢境,乃至先天強者的希望。又不想在山上虛度光陰,因而下山娶妻生子,建立家族,開始享受世俗人生。
作為一名振武道場的武師教長,馮揚就等于白崖前世的著名大學教授,地位和生活都還算優越,而且目前還有競爭校長的資格。
只是馮揚在振武道場的弱勢也很明顯,資歷太淺。他在武館畢竟還只教授了五年,不要說少年時代就在武館生活的王慶,就是其他大部分武師也比他的資歷深。
雖然老館主匡威對他很看好,并沒有偏幫女婿王慶,但馮揚的淺資歷擺在那里,如果不能服眾,匡威同樣不會強行將他提拔成下一代館主。
至于青城派方面,只要振武道場不出大簍子,每年的武徒質量沒有大幅下降,他們是不會干涉武館事務的。
這種情況下,馮揚要想在館主競爭中勝出,他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自己的學徒替自己爭,簡而言之,就是看他與王慶誰教出來的武徒更強。
這也是馮揚為什么自請前來教授孺子班的主要原因。要是他與王慶都教導成年班,那成績就是相仿,王慶也能憑資歷勝出。但一個人教孺子班,一個人教成年班,成績再相仿,結果就會截然不同。
成年班的武徒都在振武道場內,但每個班的教頭即便不爭館主,他們也會爭搶素質優秀的武徒,所以每個班武徒的素質都會差不多,不會有什么重點班不重點班。
特別是習武跟學文不同,每個教頭和武生都有自己擅長的方面,有些擅長刀劍,有些拳腳突出,有些身負硬功,更要講究因材施教,不能只用大量功課去強壓。
況且,每個教頭的精力都有限,就算組織個重點班,他們也沒辦法給每個武生開小灶,所以武生中的佼佼者一定要按其特點,平均分配到每個班。
不過,成年班的武生基礎好,每年必然會有幾人冒尖,甚至考入青城仙門。而教導全無基礎的孺子班,那壓力就大了。一張白紙確實更好畫,但不是每個畫師都能在白紙上畫出名作。
振武道場的老館主匡威已經年老,但應該還能撐個五六年,所以馮揚和王慶的館主之爭,實際就由今年進入武館的武生決出,因為接下來幾年的新生班不會再由他們來帶了。
武者面對挑戰,沒有文士那么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王慶和馮揚在這一屆已經拉開車馬,正面相斗。正如他們在門樓上的爭執,雖然馮揚先勝一籌,但老館主接下來的安排才是重頭戲。
馮揚支持的白崖,被安排進了孺子班,而白崖擊敗的三人,統統被劃給了王慶。
王慶不是看好越人烏蘇的身體素質,認為他有后來居上的潛力嗎?
那好,給你!
幾年后,只要烏蘇,或者其他兩名敗者夷陵程不直、江陽陳木能戰勝白崖,那自然說明王慶比馮揚教得好,館主之爭就再無懸念。
如果數年后,白崖依然能勝,而且基礎更差的孺子班成績也不錯。那就是馮揚比王慶教得出色,王慶也將輸得心服口服。
王慶和馮揚對這個安排都無異議,由此也可見老館主匡威的老辣手段。
原來如此!白崖恍然,再看向馮揚的目光已然不同,心中暗暗有了決定。
他本來以為馮揚會呵斥他,或者給他一個敷衍的理由。可沒想到眼前的中年武師,竟然會毫無間隙地將自己與王慶的館主之爭和盤托出。
這樣一來,他要是再拖時間,似乎有點太過做作。
“教長磊落,小子愿為教長學徒…”
“好,好!”馮揚大喜,想了想,便將手中喝了大半的茶碗遞給了白崖,讓其敬茶拜師。
白崖跪下磕了一個頭,將托著的茶碗再遞還給馮揚,就算完成了拜師禮。畢竟只是拜蒙師,兩人又是武者,無需拘泥于那么多凡俗禮節。
“既然你成了馮某的學徒,以后稱先生即可,不必再叫教長。”馮揚高興地撫了撫頜下長須,站起身來招呼道,“走,你去收拾一下行裝,跟某去家中居住!”
白崖也很高興,這下至少不用跟武館里的那幫小屁孩睡大通鋪了。
馮揚的家宅就在馮氏武館旁邊,是一座三進的小宅院。據馮揚自己介紹,浩城這座宅院只是暫居之處,在成都城內,他還有一座五進大宅,是振武道場贈予的產業。
只是他接下來幾年要帶孺子班,必須長住浩城。那邊的大宅剛被租給了一家外地富商,每年租金就有三十金,可見道場武師的富裕生活。
馮揚宅中家眷不多,一妻一妾,正妻杜氏,乃是蜀國一位諫議大夫的女兒。雖然不是嫡女,但也出自書香門第,讓白崖對于武者在這個世界的世俗地位,再度感到了吃驚。
那位侍妾,馮揚沒有多說,白崖也就沒問。
馮揚還有一個十二歲的獨生女兒馮燕,乃是杜氏所出。或許因為父親的影響,馮燕正纏著母親也想去孺子班,讓從小接受相夫教子、夫為妻綱教育的杜氏深感無奈。
除此之外,宅子里還有幾個伺候馮揚妻妾的侍女和仆傭。最后一個是馮揚的義子林牧,也就是剛才跟白崖一起成為孺子班班頭的那個少年。
見到白崖跟著義父回來,林牧頗感吃驚,一雙眼睛始終盯在白崖身上,嫉妒和排外之情溢于言表。
不過,白崖對此倒是毫不在意,孩童對于家長的獨占欲是很強的。他前世的那些獨生子女為了不讓父母生二胎,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例子不要太多。
“娘子,白崖是某今日剛收的學徒,以后就跟我們一起住!”馮揚進了宅院,便將眾人招來自己的書房,把白崖介紹給了大家。
“恭喜夫君…白崖,若是今后有事找不到夫君,便讓院里管事來內宅找妾身!”杜氏笑著朝白崖欠了欠身,便由侍女扶著回房去了。
白崖只是馮揚學徒,若無大事,注定與內宅交集不多,倒是不用多做客套。宅院里的眾人各自跟白崖打過招呼,相繼離開了書房。
“燕兒,你怎么還在此處?”馮揚板著臉,沒好氣地看向躲在書房角落里的一個少女。
白崖順著看去,只見少女鵝蛋臉,梳著飛仙髻,一對大眼睛明亮靈動,正扒著條案后面的屏風探出小腦袋,看著跟一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似的。
見到父親注意到了她,馮燕眼珠一轉,束手低頭,故作老實地走到馮揚跟前。
“爹爹,也想去孺子班習武!”
馮揚聞言,頓時頭疼地撫了撫腦袋。他知道妻子杜氏是不想讓女兒習武的,至于他自己雖然是武者,但也沒有意愿一定讓女兒習武。
原因很簡單,男子習武沒有太高成就沒關系,在世俗找個工作還是很容易的。但女子就不同了,這世界上也沒有那么多的女武將、女鏢頭、女巡捕。
大戶人家倒是會豢養幾個女侍衛,但以馮揚的家底,他會讓女兒給別人做女侍衛嗎?
可是一口拒絕馮燕也不行,這丫頭古靈精怪,要是調皮搗蛋起來,以后別說內宅,就是孺子班都別想太平了。
“先生,不如讓先跟我站幾天馬步!”就在馮揚煩惱之際,身前卻傳來了白崖平淡的聲音。
“哦?”馮揚看了看自己今天剛收的學徒,眼睛不由一亮,點了點頭,轉身看著女兒,“,你可愿意先讓白崖教你馬步?”
“那…好吧!”馮燕眼珠一轉,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白崖,見兩人似乎沒有合謀騙她,終于喜笑顏開。
“既是如此,你便馬上回去安歇。明日記得要五更起床,若是起不來,習武一事再也休提!”馮揚摸了摸長髯,肅然說道。
看著馮燕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門,馮揚頓時跟白崖心照不宣地一笑。
馮揚剛才是關心則亂,現在細想下來,武功豈是想練就能練的。馮燕十多年來嬌生慣養,毫無身體基礎,等她站幾天馬步,估計就曉得味道了。
“牧兒,你也去休息吧!”打發了馮燕,馮揚又看向房里的另一個少年。
“義父,我…我也想入門!”林牧低著頭,輕聲說道。
他說的入門,就是跟白崖一樣成為馮揚的學徒,而不是作為孺子班的武生。
馮揚微微皺眉,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只是看看林牧臉上固執的神情,頓時暗自一嘆。知道少年是被白崖刺激到了,不愿意落人之后。
“好吧,既然你做了選擇…”
馮揚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隨即便將桌上的茶碗遞給白崖。與收下白崖時不同,既然有了大師兄,茶碗就要由白崖轉給林牧。
“氣境出師前不得再叫義父,跟白崖一起叫先生即可!”馮揚喝了一口茶,淡然囑咐道。
“是,義…先生!”林牧大感歡喜,轉身看了看靜立在一旁的白崖,又有些不甘地低呼了一聲,“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