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得功瞇著眼看著眼前這黑臉漢子,兩人并不相熟,現在是刻意做出的這種熟識的氣氛,畢竟黃得功估計自己能帶三四百人出京,連同家眷什么的最多千把人。相比國朝總兵調任動輒帶幾千人乃至上萬人的動靜,自己這個總兵肯定是相當的弱勢…最少在短時間內是屬于弱勢總兵了。
想要漸漸掌握大同軍鎮,先得抓著刀把子,他上任之后肯定是要選將練兵,充實好自己的正兵營,把帶去的內丁裝備好和練好,同時把內丁隊伍充實到一千人以上,再拉攏幾個靠的住的將領,真的有戰事,能在短時間內拉起五千到一萬人的精兵就算不錯了。
大同在隆慶三年核點過軍人和戰馬數字,在額數不到十萬人,軍馬也有七八萬匹,但那還是隆慶三年的數字,現在估計最多有五六萬人,軍馬三四萬匹左右,看起來實力還是不錯,可是這幾萬人駐守著千里長的邊境線,同時分屬于最少三百個以上的軍官,總兵能直接指揮的只有自己三千到四千人規模的正兵營而已。
如果不善用自己的權力,用各種手段控制住副將和各地的參將,游擊,守備,總兵一旦弱勢就什么也不是。
就象萬歷中期之后的遼鎮總兵,李成梁鎮遼時間太久,朝廷試圖用別的邊將來代替他,結果就是遼鎮被蒙古人打的灰頭土臉,幾年時間走馬燈一樣換了九任總兵,每一個都指揮不動那些遼鎮的將領,公事上不會有人被抓住把柄,但也絕不會主動配合,總兵成了一個只能指揮自己正兵營的普通將領,這種總兵當的就相當無味,甚至只是背黑鍋的悲劇人物而已。
而強勢的總兵,就是如現在東江鎮的毛文龍一樣,不管是副將參將游擊守備,只要是東江體系內的將領就被毛文龍牢牢控制著。
周遇吉雖然不是在大同,但此人是東路懷來永寧參將,駐所就是在張家口,顯然是皇帝極為信任周遇吉的操守和能力才會有這樣重要的任命。
可以說,這個任命的重要之處不在黃得功的大同總兵之下,這也是黃得功愿意主動邀請周遇吉喝酒,并且擺出相交甚歡的態度來交結的原因。
周遇吉應該也是心知肚明,能帶兵并且出了名會帶兵的將領,絕沒有他們表現出來的那樣簡單,真正的粗人是當不了一個好將軍的,可能會成名一時,可能以善飲或武勇出名,但以練兵出名的,定然不是一個蠢貨。
如果周遇吉是杜松或賀世賢那樣的將領,可能黃得功還是會與其相交,但絕不會是眼下的這種態度。
“我們南直隸的人喜歡的菜大致就是這樣,”黃得功舉筷子讓著周遇吉,說道:“這湯吊的不錯,雪白翻滾,肉湯是咸鴨肉和鮮肉一起煲湯吊出來的,咱們靈壁和五河宿州一帶都喜歡這般吃法,這臭鱖魚也是徽州菜中的名菜,腌制出些許臭味,下嘴有臭味,回味卻有余香,而且肉塊板結,一片片的夾下來,入口咸香,味道是很不錯的。”
周遇吉笑道:“這大約和臭豆腐差不多。”
“是差不多,請用筷。”
兩個武人也不喜歡裝風雅,黃得功點的全是大魚大肉,原本他們這樣的武夫就得每天打熬身體,鍛體之后就需要肉食攝入來補充營養,所謂窮文富武就是如此,沒有錢吃肉就甭練武了。
不管是腳夫出身還是京營底層出身的周遇吉都算是正經的大明武人,由于酒菜都很投口,兩人從早晨天不亮就開始跟著禮部官員演習禮儀,過午時分才被通傳進宮,下午皇帝才見這兩人,按宮中的規矩來說已經是相當快了。
畢竟當今皇帝也不象早年勤政,見外臣的頻率也不是很高,能在當天順利覲見,并且得以近距離聆聽天音,目睹天顏,兩人當時都激動的忘掉了肚子餓的事情,此時已經餓的不行,自然是大快朵頤,風卷殘云一般的將酒菜沒多一會就消滅的差不多了。
“吃的痛快,喝的也痛快。”周遇吉舉起杯子,笑道:“多謝黃帥這一餐,真真是叫人難忘。”
“我們靈壁也沒有什么好東西,”黃得功笑道:“其實廚子多半是徽州會館那邊偷的師,不過,好歹我的誠意周兄是領了情了。”
“承情之至。”周遇吉道:“現在我想和黃帥談一下正事。”
“你我兄弟相稱可也。”黃得功道:“現在這局面,老實說,除了老兄之外,我想不到大同和宣府兩鎮我還能靠誰。論能力,張全昌總兵,尤世祿總兵,楊國柱總兵,這幾位都很不差。要緊的是他們身后都有將門的勢力,不管調在九邊哪個軍鎮,憑家族的實力和人脈,加上世家的聲望,很容易就能站穩腳根。你我二人出身京營,雖然近來派出去的京營武將不少,可是大家想立穩腳根,掌握兵權,恐怕非得有一番好好的經營。”
“雖然如此,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周遇吉面色凝重的道:“新任大同巡撫是從延綏兵備升上來的,此人名叫洪承疇,福建人。這個人的才干操守都很受推重,我也了解過,此人確實有本事,在朝中的人脈也很好,關鍵是他在大同幾年,并沒有收受過和記的賄賂,這就是相當難得的事情了。這幾年來在大同為官的,最明顯的怕是現在任福建巡撫的那位了,其余的文官武將,也罕有不受和記拉攏的,洪承疇有這種操守,才能在數月前剛任兵備道,轉瞬又任巡撫,朝廷這是寄托之重在其一身,足可見老兄到了大同,新任巡撫也必定倚重,文武并力,掌握局面不會太難。所憂者,還在于中樞也。”
“這話怎么說?”
“朝廷如果不振作,恐怕和記發難的時候,我們很難擋的住。”
黃得功皺眉道:“我也覺得很難,但周兄沒有說出口之前,這話我都不敢亂說。”
“大同兵馬,梳理之后可得五六萬馬步,近十年來朝廷多次從宣大、抽兵,不過大同和宣府出的兵都不算最精銳的兵馬,就算這樣損兵折將也不少了,數年之間,各鎮加起來也折損了十余萬人。宣府兵馬,最多也只有三四萬人,薊鎮也是五六萬人,三鎮相加十幾萬人,然而能上陣打仗的精銳兵馬各鎮相加不會超過五萬人,加上甘肅寧夏榆林山西各鎮,可用之兵不過十余萬人。加上遼鎮,可用之兵不超過十五萬人。兵馬在冊最少六十萬以上,可用者不超過十五萬人,然而朝廷對此并無所知。”
黃得功插話道:“兵馬運用得當的話,十幾萬兵也足堪大用了。”
周遇吉道:“話是這樣說,可是從甘肅到遼鎮,四五千里之遠,可用之兵不過十幾萬人,九邊盛時可是過百萬實實在在的強兵,邊防憂患至此,中樞卻是毫無辦法,豈能不憂?況且東邊還有東虜,遼鎮和薊鎮需得小心防備,宣大兵馬也要隨時被抽調,朝廷現在又得防備和記,請問,錢糧從何處籌措,兵馬如何備辦,將領其何選調?憑我等數人,最多輯防走私和人情關托,想要重振邊防,豈非…”
周遇吉想說豈非癡人說夢,但想了一想,做出眼下布置的是皇帝本人,這話在他喉嚨里滾了兩下,又是被咽了下去。
這時會館的人帶著伙計,端著兩個大托盤送著兩大碗羊肉面進來,青胎大碗里冒著熱氣和蔥花的香氣,還有羊肉特有的味道,令兩個武將食指大動。
周遇吉笑道:“話還沒有談幾句,又得開吃,在下都覺得撐著了。”
這話也算是對主人的贊美,黃得功臉上露出笑容,說道:“周兄請,吃飽了上了濃茶,再細細談。”
黃得功越發覺得眼前這武將是粗中有細,果然不是凡物,與他一席談,恐怕對自己上任之后的思路也很有幫助。但他原本熱切的心也是叫這人給說涼了…確實是如此,朝廷盛時九邊有過百萬兵,防備著萬里邊疆,從甘肅到遼東,北虜的幾十個部落和女真人是主要的防范目標,就算陳兵百萬,仍然是有被北虜攻進京師四周的紀錄,至于被虜騎深入,折損兵將的記錄就更多了。
現在東虜已經成了一個嚴重的威脅,朝廷在遼鎮一年要花幾百萬,就算這樣還是漏洞百出,別的軍鎮當然就被嚴重的忽略和削弱了,比如大同那邊,一般好幾個月才會發一次餉,平時只是供給一定數量的軍糧,防止軍士快被餓死而造反。
當然當兵的也會用一些辦法自給自足,也是利用手中的權力,各種亂象都來自于大大明廷軍事上的失敗而引發的財政上的破產,包括邊境走私不絕,主要原因當然還是軍鎮缺錢,根本就不可能整肅軍紀。
同樣的尷尬局面也落在了黃得功身上,要想控制局面不難,但要想振作起來,重振大同軍鎮,恢復實力,鞏固邊防,一個總兵能做到這些?不要說別人了,黃得功自己也是毫無信心。
但皇帝對他寄予厚望,天語淳淳,當面囑托,黃得功咬著牙,舉著筷子,一時竟是忘了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