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號場是片場東側的一個景棚,在影片中,警察孟河和連環殺人事件的幕后黑手陳康就是在這里首次碰面的。
杜安第一個進來,挪了一個箱子坐在了上面,看著后面的人陸續進來:陰沉著臉的攝影師陳辛,耷拉著腦袋的攝影助理周宇,苦著臉的場記魏南川,面色凝重的主演張家譯…
2號場本來就是為了拍戲搭的,自然不會專門準備了凳子給他們坐,于是這些人進來后各想辦法:周宇拖了個箱子過來,讓陳辛坐在那上面,他自己則撿了張硬紙板鋪在地上,坐下;片中的道具“工具桌”上坐著的人最多,朱雨晨、張亦、還有兩個燈光師、一個美術指導,全部坐在了上面,要不是道具喊著“別把桌子坐壞了!”,坐上去的人指定更多;而道具師最是引人矚目——他坐在了2號場的那張道具行刑椅上,在他腦袋兩旁就是兩條鉆頭對著他的太陽穴,看著就讓人心里起疙瘩,也只有他能舒舒服服地坐著了。
“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
杜安舉著揚聲器說著,現場正在交頭接耳的人們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至不見。
“好,會議現在開始。這次會議主要討論幾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就是剛才發生的膠片被盜事件…”
杜安看了下腿上的本子,說著,沒有再用揚聲器。
這本子其實就是他當初的那個手抄本劇本,在等待工作人員進來的空當,他抓緊時間在上面的空白頁上寫下了今天的會議重點。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么再去相互指責也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需要搞清楚的是事情為什么會發生,我們怎么做,才能杜絕事件的再一次發生?大家各抒己見吧。”
杜安說完,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一看過去,每個人接觸到他的目光都是第一時間立刻躲開,攝影助理周宇氣沖沖的樣子,似乎有話要講,不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這個人最終還是把頭扭到了一邊,悶哼了一聲。
杜安突然笑了,眼睛亮了起來。
多熟悉的場面啊!
他學的是管理,在學校那些課內的模擬會議上,他已經見過不知道多少次類似于眼前的場景了。
對于導演,他不懂,即使這兩天看了很多關于導演方面的書籍,這方面的知識也只是停留在書面上,但是見到眼前這一刻,再聯系起之前在那些書上看到的闡述,他突然發現當導演和做管理其實也是有很多相通之處的。
這讓他一下子來了精神:當導演他或許是門外漢,但是做管理可是他的理論專業啊!特別是他們只是個小劇組,現在會議的構成人員總共也就二十來個,正好在他管理能力范疇內。
“既然都不肯說,那我就點名了。周宇,你說說呢。”
被點到名的周宇看了看杜安,張口欲言,但是嘴巴動了動,還是沒張開。
杜安一點都不氣餒,這樣的情況他在學校課內的模擬會議上都見過不知道多少次了,處理起來完全駕輕就熟。
“現在都是民·主社會了,你想說什么就說嘛,誰還能堵住你的嘴不成?而且你可是攝影助理,是負責膠片這一塊的,現在出了事,你也有責任在這里面的。”
一聽到火頭燒到了自己頭上,周宇也憋不住了,趕忙道:“我昨天好好地把膠片入庫了,單子上都記著的!”他又看了眼眾人,說:“好,那我就說說,我覺得會發生這種事,都是因為束制片請來的那個門房!大家都知道的,那個門房耳朵不好,就算片場里有些動靜他也根本聽不到,我甚至覺得就算有人從他旁邊翻墻過去他都聽不到!再說了,小偷撬門的時候還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來?要換做其他人能聽不到?所以膠片被偷了,不是他的原因是誰的原因?”
杜安說:“這不是很好嗎?好,原因找到了,那接下來就是杜絕此類事件再發生。”他頓了頓,又說:“我提議,把門房辭了,更換一個更適合的人來,至少要耳聰目明的,大家有什么意見嗎?”
陳辛皺了皺眉,說:“杜導,張大爺年紀都這么大了,就指著這份活養活自己呢,你把他就這么辭了,是不是…”說著,還瞪了周宇一眼,嚇得周宇縮了縮肩膀。
他就知道自己說出來之后陳辛會是這個反應,所以才一直不說。
杜安看了眼眾人的反應,和陳辛同樣想法的人也有好幾個。
他耐心地對陳辛說:“陳攝影,我們是做企業,不是做慈善,有不稱職的員工,那是肯定不能用的,往大了說,那甚至會拖垮整個企業!當然,企業也需要人性化,以人為本,張大爺的情況也確實特殊,所以在辭退的時候,我會讓財務多發一筆遣散費的。而且你要知道,在我們來這里之前,張大爺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總有人會雇傭他的,我覺得你完全沒必要擔心這點。”
底下的朱雨晨對旁邊的張亦嘀咕了聲:“做企業?我們就是拍個電影,毛個企業啊。”
杜安和張大爺不同,朱雨晨坐得離他又近,正好聽到了,又說道:“我倒是覺得拍電影和做企業在本質上來說沒有什么區別。企業是做產品的,我們劇組呢?也是有產品的,電影就是我們的產品。”
成功把導演工作嫁接到管理上,回歸自己的老本行,杜安是越說越起勁,很快就定下了第一件議題的基調:辭退張大爺,雇請一個合適的守夜人,這件事他自己來負責——沒辦法,小劇組,制片人只有一個,生活制片、現場制片、生產制片的活兒全都一個制片包干了,現在他兼任制片,自然是他來管這事。
“接下來第二個議題,影片的拍攝計劃。膠片被偷了,警察的態度大家也都看到了,想要把膠片追回來基本是不用指望的了,所以我們的工作又要重新開始了,在這一點上,魏南川,你受累些,抓緊時間作一份新的拍攝計劃出來,不要再照著以前的計劃來了,戲份都分開,一個場景拍完了再拍另一個,演員的戲份也都集中起來…”
看了這幾天的電影書籍,杜安也意識到了自己之前按照自己腦海中那影像的順序來拍攝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首先,按照那種時間和空間被打亂了的順序,往往是今天在1號場拍,明天在2號場拍,后天又去了3號場,做準備工作就要浪費極大的時間和人力;其次,按照那種順序,演員的戲份不集中,很跳躍,有的演員戲份明明不多,卻要花好幾天的時間等下一場戲,這對于演員也是個負擔,不利于演員的情緒。所以既然重新拍攝了,那就按照這行業的前輩經驗來做拍攝計劃。
這個議題大家倒是沒有異議,魏南川說了他的一些建議并被采納后,很快就全票通過。
“第三個議題,影片的藝術風格。在這里,美工、布景、道具和攝影組重點聽一下,我們拍的是恐怖懸疑片,你們的畫面總是做得那么明亮歡快干什么?特別是布景和道具組,你們看看這些布景,哪里有點恐怖的感覺?”
布景師張嘴欲言:這些布景可都是您老人家當初點頭了的。可看到杜安現在氣勢正盛,他縮了縮頭,還是把話憋回了肚子里。
“還有你坐著的那個道具,”杜安說到這里,指了指正坐在行刑椅上的魏南川,“這跟我們家里的椅子有什么區別?動動腦筋好么,雖然我不知道怎么做,但你們不同,你們可都是專業人士啊!我相信你們有一百個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本來張嘴想要反駁的道具師聽到杜安的后半句話,話語也吞回了肚子里:他現在開口反駁,豈不是顯得他“不專業”?罷了罷了,到時候想想辦法怎么做吧。
“…第四個議題,盒飯問題。”
聽到“盒飯問題”四個字,眾人都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這東西也能算議題?
杜安倒是一臉正經,繼續說著:“關于劇組的盒飯,不滿意的請舉手,”
這個話題倒不是他一時興起,而是在這兩天里,他確實看到了很多人對于盒飯不滿。比如說昨天的時候,他就看到朱雨晨只吃了兩口,菜還剩大半呢就不吃了。
他本來還想著,如果他不舉手的話,是不是這些人都不敢舉手?是不是他要違心地帶頭舉手來給他們鼓勵一下?不敢事實很快就證明他想多了。
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朱雨晨就舉起手來,然后很快,美工,場記,張亦…片場倒有大半的人舉起手來,這讓杜安在心里苦笑:看來他太高估自己在這些人心中的威望了。
舉手的這些人都滿臉興奮,一副好玩的樣子:確實也是,他們還從來沒有看過什么劇組會在小小的盒飯上搞這么大的討論場面,自然也樂得參一腳玩一玩,同時他們也確實是對那盒飯深惡痛絕了。
“其實我覺得我們劇組的盒飯還是不錯的…”
杜安話音未落,朱雨晨就擠眉弄眼起來,一句話憋在心里沒說:“就你那吃飯時候非洲難民一樣的狀態,估計就算是豬食您老人家都覺得好吃。”
“…不過既然大家都覺得不滿意,那就重新找一家。”
這個決定是到目前為止最得人心的了,話音剛落,現場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朱雨晨還提議讓劇組著名的吃貨、化妝助理小雨跟杜安一起去找新的盒飯供應商,這個提議也得到了眾人的一致擁護——顯然也不止朱雨晨一個人不相信杜安的味覺。
“…第五個議題,交通問題。”
這個議題一出,眾人又是轟然。
除了朱雨晨這個剛從學校畢業,第一次進組的人之外,這些人也都參加過不止一個劇組會議了,在這些會議上,從來都是著重討論藝術,會議風格莊重嚴肅的,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導演把吃飯交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鄭重其事地擺上臺面來討論。
這哪像個導演啊?
“關于之前的公交補貼,一概取消。”
話音一落,眾人嘩然,你一嘴我一嘴地吵起來。
想想也是,福利被取消,換誰身上不急?雖然這補貼不多,可怎么說也是個福利啊。
杜安連喊兩聲“安靜”,根本不管用,這個時候他拿出了揚聲器,大喊一聲“安靜!”,現場立刻靜了下來。
得虧買了這玩意,杜安心中暗自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
“大家聽我說,補貼雖然取消了,但也不會讓你們來承擔這部分交通費。從今天開始,劇組會租一輛大巴,大家等會兒把自己的住址都登記一下,以后每天大巴到門口接送來劇組,省的你們還要去趕公交。如果對這項措施有什么意見的,現在可以發言了,舉手發言,一個個來,我們是在開會,不是趕集。”
聽到杜安的話,本來還心思各異的劇組成員們不說話了。
這明顯是福利提升了,誰還有意見?別的不說,光是不用趕公交,就能讓他們每天多睡一會兒了。
又確認了一遍沒有意見后,這項提議也就決定了下來。
束玉之前的措施是照著節流的方向去的,不能算錯,不過在杜安看來就太小家子氣了: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能這么小家子氣的做起來的。那些偉大的企業,在福利上從來都是不落人后,畢竟企業是由人組成的,只有把人的方面做好了,真正做到以人為本,才能讓員工產生歸屬感,才能把企業做好。
“那么接下來,第六個議題…”
會議順利地開完了,結束后,劇組人員們魚貫而出,邊走邊聊,張亦也跟旁邊的張家譯討論著剛才的會議內容。
“…說了半天就是不提咱們的事,這怎么把電影拍好?”
在張亦看來,演員才是一部電影的重中之重,這杜安光說些雞毛蒜皮的東西,連重點都抓不住,水平堪憂——當然,他也不是現在才知道這導演水平堪憂,不過剛才杜安在會議上的表現多少又給了他一點希望,只不過現在,那點希望好像又幻滅了。
張家譯搖了搖頭,“我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導演。”
杜安和他見過的那些導演太不一樣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評說。
“不過你看,他們情緒都很高。”
張亦四下看去:是啊,他周圍的同事們都笑容洋溢,就算是在會議上被點名批評了的道具和布景都是如此。
“但是電影到底是電影,不是情緒高昂就能搞好的,”
張亦組織了半天欲言,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舉了例子,“張哥,你也知道的,周星池就是個暴君,行里人都說他的劇組是地獄,但是你看,他拍的那些電影不都還是大賣嗎?這不一樣的,不一樣…”
是啊,張家譯也知道這一點。
“你說,咱們這電影能拍好嗎?”
張家譯不說話了。
他也不知道。
兩人相對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