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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走著

  中國影視圈先進的繁榮并不是簡單由好導演和好演員構成的,更重要的是它擁有一套完善的體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工會體系。

  得益于政?治制度的優越性,中國影視圈的工會名目繁多:上到導演工會,演員工會,下到化妝師工會,場務工會,基本上只要有明確職責的劇組人員,都能找到自己的工會組織。

  加入工會需要交錢,每年還要交會費,但是與此相對應的,就是工會對你的保護——工會會保證你的一切合法權益,杜絕類似于拖欠工資之類的惡性事件發生,所以人人都樂于加入工會,工會的成員規模極其龐大,這也造就了建組的便利性。

  你需要什么職務?去找相應的工會就行,優秀的不敢說一定能找到,水平稍微過得去的一抓一大把。

  這還是在身處南揚的環境下,若是去到橫店,那效率會更高,畢竟那里才是中國影視業最發達的地方,無數身懷夢想的影視人員集聚在那,期待著一個機會。

  得益于工會的幫助,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劇組就基本組建完畢了,劇本也早就復印好,發下去讓演員們再抓緊時間熟悉一下,到了第七天就正式開拍了。

  拍攝地點選在了南揚市東郊的仙林影視基地,劇組租下了一個片區,這里正好有一個大倉庫,非常適合這部電影的布景。

  布景組的人最先開始工作,在這里布置好了劇本中所需要的幾個主要場景,杜安倒是全程都有參與,不過一旦當布景師陳松問他“這樣好不好?是不是還要再加點什么?”的時候,他一概都是“好好好,完美!就這樣。”的應答。

  因為導演的好說話,布景師陳松覺得這是自己干過最輕松的一單活了,而且成本還控制得非常低——這樣制片方也開心,皆大歡喜。

  實在沒有比這更爽心的事了。

  拍攝地點就在本市,演職人員又全都是住在本市的,為了節省資金,束玉沒有在仙林影視基地包什么賓館,而是采取走拍的方式:所有人員按時來上班,下班了各自回家。這樣可以節省一大筆資金,當然,我們的制片人也沒有太過小氣,交通費還是發的,在合同中作為補助形式已經標明了。

  這天作為開機第一天,要舉行開機儀式,不管今天有沒有戲的都早早就到了,人員空前齊全,唯獨導演還沒來。

  眼見著距離上午九點的開機良辰還有五分鐘了,導演卻還沒到,現場人員都等得有些急躁了,四下張望著,還有人跑到片區外去查看。

  束玉抓住一個從旁邊走過的劇務,問道:“杜導呢?”

  劇務無辜地看著她,“沒見到。”

  束玉放開了他,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催促,但是打開手機蓋板才想起來一件事——那家伙沒有手機。

  該死的!

  一向恬淡如水的束玉都忍不住在心底咒罵起來。

  不過還好,固話還是有的,只希望這個固話能聯系上他吧。

  正當束玉要打那個固話的時候,遠處有聲音傳來。

  “導演來了!”

  束玉扭頭向出口看去,杜安正在急匆匆地走過來。

  一眾職員興致沖沖地看向這個劇組中的最高領導人,但是下一秒就傻眼了。

  喊話的那個,你確定這是導演,不是民工?

  上身一件的確良(上世紀的一種廉價紡織材料)的劣質襯衫,因為天太熱,袖子擼到了胳膊肘,下身一條明顯大了一號的黑色長褲,長褲下緣還有些泥漬斑點,腳上踏著一雙老舊的運動膠鞋,一只鞋的鞋幫都開裂了,用白色的膠水粘著。

  這十足民工范兒啊。

  作為主演的張家譯都有些傻眼了。

  那天的面試杜安一直坐在那,所以他也沒看個仔細,現在才看到了全貌。

  這位導演這是什么打扮?難道現在流行民工范兒?

  現場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大家好。”

  杜安越走越近,發現所有人都傻傻地看著自己,不由有些拘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沒什么問題呀,他今天出門前還特地照了照鏡子的。

  于是也不管了,走到束玉身邊,張頭望了望四周,“準備開拍吧?”

  束玉抿著嘴,眼眸流動,似乎想要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說了句:“先要舉行開機儀式。”

  杜安愣了下。

  他還以為今天就直接開拍了呢。

  “哦,那就舉行儀式吧。”

  規規矩矩地舉行完開機儀式,就要開拍第一場戲了。

  坐在監視器后,看著身邊的杜安大老爺一臉舒服地坐在導演椅上,瞇縫著眼睛好像都快要睡過去的模樣,束玉心底暗嘆了一口氣。

  本著節約成本、把更多的資金投入到影片制作當中去的打算,她沒有再請一個監制,而是自己當了監制——制片人本來就有監制的責任,很多時候制片都同時是監制,這也沒什么好非議的。

  她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問出自己想問的,而是改了個話題。

  “你怎么這么晚才來?”

  “堵車。”

  杜安面不改色地回答她。

  天知道他根本不是因為堵車,而是因為公交晚點了。

  作為導演他有優待,其他人的交通補助都是按照公交標準來的,他的交通補助卻是按照出租車標準走的,不過為了省錢,杜安每天都是坐公交——打車要十六,坐公交只要一塊,每天能省下十五塊呢!

  不對,算上來回,是三十塊!

  老天,現在一個普通工人一天工資也就三十多,他每天光交通補助就有這么多,這么一想,導演這工作還真是挺不錯的。

  不過這點卻是不能讓束玉知道了,不然說不定她就會修改自己的交通補助標準呢?

  束玉又問道:“你不去指導一下走位么?”

  杜安眼皮子都不抬,“我看他們做得蠻好的,沒什么要指導的。”

  大概是杜安這消極怠工的模樣終于刺激到了束玉,這個說話從來都平平淡淡的女人第一次提高了聲調。

  “你真的是一位導演嗎?!”

  杜安一愣,旋即心中開始慌了,卻作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向束玉。

  “你什么意思?”

  束玉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是中戲導演系畢業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杜安。

  她當然不奢望杜安會如實回答,她只是想從杜安的臉上找出一點可以證明自己猜測的證據。

  可惜,杜安的演技可是令專業演員張家譯都欽佩不已的。

  “當然!”

  杜安很憤慨,被人質疑的不爽和憤慨都表現在了臉上,這表情真到束玉都懷疑自己的推測是不是錯了。

  杜安甚至還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了那張二十塊錢做的假證。

  “我會說謊,證書總不會說謊吧?!”

  天可見憐,假冒中戲導演系畢業生的事一直是一顆炸彈,讓杜安心里不踏實,所以他總是把這張證書隨身帶著,今天就又一次派上了用場。

  束玉不說話了。

  杜安見狀,心里這才松了一口氣,又把證書塞回了包里。

  這里的爭執只是個小片段,一絲波瀾都沒能掀起,拍攝很快就開始了。

  根本不懂拍攝的杜安是完全按照劇本順序來拍攝的,所以第一場戲要拍的就是韓生在浴缸中醒來。

  演韓生的那名演員叫朱雨晨,是去年中戲表演系畢業的,畢業后簽了家小經紀公司,剛畢業年輕氣盛得罪了公司里的大佬,一部戲都還沒開拍呢就被雪藏了。

  這一年來他一直在跟公司打官司,前陣子好不容易把官司打了下來,總算是恢復了自由身,然后就正巧趕上了杜安的劇組招人,就這么順順當當地進了組。

  過程雖然順利,但朱雨晨姿態放得很低,格外珍惜這個機會——都被雪藏了一年了,好不容易能出來拍戲了,還是電影,能不珍惜嗎?——只不過那個穿的跟民工一樣的導演實在讓他不放心。可說不定人家就是喜歡走這種范兒呢?聽說那些大導演都有自己的怪癖。

  朱雨晨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了。

  所有人員就位,就等導演發號施令了。

  見那些人就位之后就不動了,杜安一下愣了。

  他們怎么還不開始?

  旁邊的束玉也看了過來,眼神中的懷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杜安急了,然后急中生智,福至心靈,突然大喊一聲:

  “走著!”

  “撲哧!”

  躺在浴缸里的朱雨晨聽到這聲不倫不類的喊聲,一下子沒憋住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后就嗆到了水,一下爬了起來,大聲咳嗽著。

  周圍的職員們則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攝影師也忍不住了,攝影機搖搖晃晃的。

  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習慣喊的口號,最多的是“開始”,還有些個人化的比如說陳大導喜歡喊“GO”,但杜安這樣鄉土味十足又沒半點氣勢的口令,攝影師也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來一次。”

  總算把氣管里的水咳出去的朱雨晨趕緊道歉,然后乖乖爬回了浴缸里。

  全場唯獨杜安和束玉沒笑,他們一個是不知道笑點在哪兒,一個是緊緊抓著大腿,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再度質疑旁邊的杜安、甚而吵起來。

  人員再次到位后,杜安看看沒差了,又喊了聲“走著!”

  剛才笑過后,眾人也算適應了,總算沒人再笑場,拍攝順利進行。

  不過很快,杜安就看到又有好多人疑惑地看向自己。

  這下他總算有點明白了,看了眼拍攝計劃表,趕緊喊了聲“停!”,然后翻了兩下本子,在心頭琢磨了一下,喊道:“下一場!”心里美滋滋的:拍戲也沒多難么?照這么下去,要不了幾天這部戲就能拍完了,然后五千塊就落入他的口袋了,到時候是留在南揚還是去尚海闖蕩,都有了底氣。

  不過事情總不能順人意。

  朱雨晨沒有準備下一場,卻是走了過來。

  這個和杜安一般大年紀的小伙子,此刻一臉糾結,猶豫了半天,才說:“導演,我覺得我剛才演的不太好,是不是再來一遍?”

  他剛才表演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地又想到了剛才那聲“走著”,雖然沒有再笑場,但是他能感覺到自己笑了,那個鏡頭又是一個大特寫,攝影師就扛著攝像機蹲在他身上呢,肯定把那個笑都拍得一清二楚了。

  按照劇本上說的,當時韓生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醒來,他應該是恐慌、不安的,怎么能笑呢?

  “我覺得很好了,完美!”

  杜安這兩天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大概就是“完美”了,他發現這實在是個好詞,可以用來敷衍一切。

  朱雨晨卻糾纏不休,“不是,導演,我剛才真的沒演好,要不你回放一下看看?”

  杜安無奈,只能讓旁邊的人回放了一下。

  得虧他是導演,可以光明正大地命令他人做事,不然這機器他還真不會搞。

  “你看你看!”

  朱雨晨指著畫面上的自己,不好意思地訕笑了一下,“我笑場了,情緒沒表達好。”

  杜安實在不知道這個演員怎么這么軸。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番,然后邊組織語言邊說:“唔…其實我就是覺得你的這個笑很好…怎么說呢?…嗯…這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表現出了一種后現代主義的悲劇風格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嗯,大概就是這樣…總之,起到了提升影片效果的目的,讓影片的藝術內涵得到了加強…嗨,說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挺好的!”

  朱雨晨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只覺得聽不懂但是很厲害的樣子,杜安則是趕緊把他趕回崗位上去。

  剛才那一番亂七八糟的話他還是搜腸刮肚才胡扯出來的,繼續說下去他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杜安側頭一看,心一糾。

  束玉手中的鉛筆斷成了兩截。

  杜安吞了口口水,賠上一個笑臉,關切地問候道:“束制片,你怎么了?”

  束玉搖了搖頭,“沒什么。”

  然后她突然笑了。

  這還是杜安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笑——或許不能說是笑,她嘴角沒動,只是眼睛瞇了瞇,是一種似笑非笑的狀態。

  “杜導,您慢慢拍,我有點事先走了。”

  束玉說完就走了,她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卻一直在杜安的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種“后現代主義的悲劇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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