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但不是敷衍的笑,而是真誠的笑,”
杜安站在導演椅旁,對身旁的朱茜說著戲,“在面對他們的時候,你就是一個很平常的同事,你也會下了班之后和他們一起去吃飯,也會休假的時候找兩個同事去KTV唱歌,你就是一個平常人。”
朱茜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這里是片場,昨天的突發事件發生過后,今天照常開工。
“但是在面對那些病人的時候,你又是一種上帝的姿態。你認為你的做法都是為了他們好,他們就應該接受,同時為了貫徹執行你的政策,你需要保持威嚴,所以對他們,你不能笑,就還是像之前我和你說的那樣來演。”
杜安說完之后,看了眼朱茜,“懂了沒?”
朱茜閉上眼睛靜靜思索了良久,才終于睜開眼睛,“明白了。”
“行,”
杜安滿意地點了下頭,看了看周圍,確定沒人后,有些羞赧地對朱茜又說了句:“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脾氣那么大。”
朱茜猛一愕然,隨即笑道:“你還掛念著這事呢?”
杜安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道:“關鍵是昨天是我的問題,我卻把火發到了你身上。”
這才是讓他一直耿耿于懷的地方。
朱茜卻不以為意,搖搖頭,道:“生活中誰沒有點煩心事?遷怒于人的事太多了,我也干過。”看了看杜安,她猶豫了一下,說道:“而且,你現在壓力很大吧?”
壓力?…
關于昨天的事,杜安一直把它定性為是自己工作節奏太快,太累了,脾氣一時控制不住的原因,現在聽朱茜這么一說,他仔細一琢磨。發現竟然有一個他一直不愿意面對的問題駐扎在心中。
就是壓力大。
他今年才23歲,卻乘勢而起輕松攫取了一億多的巨額財富,放在以前那個以當個體面的城市人為目的的他而言這是一件完全不可想象的事。但是獲得財富的驚喜過后,接踵而來的就是壓力。
沒有錢不可怕。可怕的是擁有了巨額財富后卻可能驟然失去,他現在就是這么一種狀態。
他害怕自己拍的不好,水平下降;他害怕觀眾不再喜歡他的電影,所以每件事都要做到精益求精,甚至就連選演員都不再像以前那樣馬虎。為了一個角色大老遠地跑去香江各種努力說服;他更害怕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導演能力突然消失不見,所以還是固執地喊著“走著”。
但是這些壓力卻是真實存在的。
這些壓力積壓在他心頭,隨著他故意的忽略而越積越多,當在拍攝上遇到了困難之后,就一股腦兒爆發了出來。
就算昨天沒有爆發,這些壓力在接下來的某一天也總會循著一個渠道迸發出來。
他的表情大概讓朱茜看出了什么,只見朱茜自嘲地笑了一下,說道:“《風月俏佳人》剛下檔的時候,我的片酬一天天翻著倍的漲。十萬,二十萬,五十萬,一百萬,三百萬…人們只看到我風光的一面,卻不知道我那時候的壓力有多大。我就是一個跑龍套的,我怕自己扛不起這么高的片酬,我怕明天一覺醒來,我又變回了以前的那個丑小鴨,所以那段時間我的脾氣也很壞。都沒有聯系你們,每天就是把自己關在家里,我的經紀人都因為幾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我罵過好幾次。”
“是人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煩心事,就會莫名其妙的發脾氣。會不自覺地遷怒于人,誰能摸著良心說他從來沒有干過這種事?這才真實啊。”
朱茜看著他,語重心長地道:“杜導,你是人,不是神。”
我是人,不是神…
杜安在心里細細琢磨著朱茜這句話。
還沒等他琢磨過味來。朱茜又道:“而且,你不覺得,你發了一次脾氣之后,片場有很大改善嗎?”
改善?
杜安看向朱茜,見到她眼珠子往旁邊一努。
他順著朱茜的眼神看過去,發現康俊安正在擺弄著攝影機,一臉認真地和攝影助理在討論著什么,而在以往的時候,這個老油條此刻從來都是在聊天打屁外加調戲女職員的。
他再往旁邊看去,燈光師在呼呼喝喝地使喚著他的學徒在抬燈,場記走來走去走個不停,美術指導和化妝師聚在一起拿個畫板在低頭交流…
由于他的一貫好說話外加全程笑臉,他的片場從來都很散漫自由,仿若天堂,不到他催的時候這些大老爺都懶得動屁股。
但是現在不同了,這些人變得勤快認真起來——正應了那句話,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他們開始怕你了,”
朱茜這么說著,最后做了個總結:“這就是導演的威嚴,杜導,你現在總算有了,恭喜你。”
恩威并重…
杜安腦海中閃過這個詞匯。
在他所學的管理學課程當中,恩威并重是一條很重要的思想,管理者就該這樣:恩是為了讓員工能在你的企業待下去,威則是讓你的員工能夠在壓力下努力工作,一個企業要良好地運轉,兩者缺一不可。
他約莫真是把自己當導演了,卻忘了自己的專業是管理,甚至忘記了這么重要的一條管理原則。
杜安沉思了良久,最后瞥了一眼現場,又問朱茜:“準備好沒?”
“好了,隨時可以上了。”
杜安點了點頭,“那就上吧。”
朱茜離開他的身邊,往外走去,走了兩步后又轉過頭來,對他說道:“有些事總要去面對的,你盯著那些壓力看,慢慢也就習慣了。”
杜安看著她,不說話,良久才點點頭。
這次他沒有拿揚聲器,而是朝著那些工作人員大喊一聲:“各部門就位,第一場戲準備!”
有條不紊地一通忙亂之后,所有人都打來了OK的手勢。
杜安心中默算了一下,比昨天的準備時間縮短了三分之一。
想做一名優秀的導演,他確實還有許多東西要學…
杜安在監視器后靜靜地站著,等到場記打了板,他舉起揚聲器,平靜地喊了一聲:“開始!”
既然決定了在這條路上走很久,那么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強求不來,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他能做的,就是在實事上下功夫,努力提高自己的各項技能水平,一聲固執的口號并不能給他帶來無盡的導演才能。
走著,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