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從腰帶里抽出那支左輪手槍,點了點頭。
“給我拿著吧!”貝蒂說道。
托馬斯看著陳偉,陳偉搖了搖頭。
“給我吧,詹姆斯。”貝蒂熱切地請求。他并不想向大象開槍,也不想向別的什么東西射擊。他只是希望,在非開槍不可時,由他放槍。
“我可以把二百碼處的沙丁魚罐頭打翻,難道你不認為我也能將房子一般大的大象擊中嗎?”貝蒂笑著問道。
陳偉笑了。他向托馬斯點點頭。槍遞到了貝蒂手里。在搖搖晃晃的枝頭上,貝蒂差點失去平衡連人帶槍跌落下來。
陳偉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大公象被身后人群的喧鬧聲激怒了,它猛地一回頭,瞪著發紅的眼睛大吼一聲向他們沖過去。人們象被大風狂吹的落葉四處散去。幾乎是同一時刻傳來了槍響。
大象的腿一歪,一聲不響地跌倒在泥土上。
隨著槍響,貝蒂也從樹上掉了下來,晃動的樹枝,槍的后座力,一下子就把他掀起拋了下來。如果樹下是塊石頭,從這么高的樹上摔下肯定要碰得腦袋開花。
不過他的運氣還不錯。地上接著他的是一塊四英尺厚的墊子——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只在此處才能見到的厚厚干草垛。
貝蒂摔了下去,干草垛又把他彈了起來,如此彈了兩次才停下來。貝蒂躺在干草垛上直喘氣,他幾乎不敢睜開眼睛,深信大象就站在他面前。
他鼓起勇氣睜開了雙眼,只見一大團黑色的東西躺在一旁,一群人圍著它。這時陳偉和托馬斯也從樹上下來了。
貝蒂費力地從干草垛中掙扎出來。他走到被他打倒的大象旁,細細地打量著。他覺得當年大衛一定也是這樣看著被他殺死的歌利亞的。
“真是我開槍打的嗎?”
他并沒有感到高興。誰不懂得開槍?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沒能實現他們來時的愿望——活捉大象。他感到一陣沮喪。
陳偉此時正在細心觀察著插在大象肩膀上一個生了銹的鐵釘。傷口四周已經潰爛化膿。
“一定是這個使它發狂的。”陳偉說著,取出了小刀,飛快的將釘子和周圍的腐爛皮肉給剜掉了。
“你在干什么?詹姆斯?”貝蒂來到陳偉身邊,好奇的問道。
“我在給它治傷。”陳偉擦了擦刀子和沾滿血的雙手,取出了一個小小的中國瓷瓶,從里面倒出了些糊狀的東西,抹在了大象的傷口上。
“這是什么?”
“林先生給我的乾國秘藥,對外傷非常好用。”
“你把這么珍貴的藥物用在它身上?它已經死了啊!”
陳偉沒有回答。
“我擊中它的什么地方呢?”貝蒂很想知道。
“就在這里。”陳偉指著大象頭顱上的一個小洞。
陳偉和托馬斯接著做了一件令貝蒂費解的事。他們彎下腰,把一個鏈環套在大公象的一只腳踝上,另一頭鎖在樹干上。
貝蒂感到好生奇怪:“大象已經死了,還要用鐵鏈鎖住?”
陳偉答道:“它并沒有死掉。”
“什么?沒有死?子彈從腦子穿過還死不了?”
“我的朋友,我很遺憾地糾正你的說法,子彈并沒有穿過它的腦子。大象頭部上方盡是骨頭。即使子彈在上面打滿窟窿,它也死不了。它的腦子在這些骨頭的下方、兩個眼睛之間的地方。手槍的子彈威力太小,不足以打穿它的頭骨,不過是嵌在表層的皮肉里,現在它只是暫時昏了過去,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貝蒂看見同伴們眼里嘲弄的神色,感到很丟臉。
陳偉說著,用手從彈洞里把變了形的手槍子彈摳了出來,在貝蒂面前晃了晃。
“了不起的射手!”陳偉笑著說,“你看,你出于殘忍的本能,開槍將大象打死了。我們卻要讓它起死回生。”
貝蒂很不高興地想,我才不是殘忍的人,我倒是希望這頭大象能夠活下來。
陳偉說對了。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果然動了一下,接著發出一陣呻吟聲,慢慢睜開了眼睛。大象活了。圍著的人慌忙往后退,給它讓出地方。大象茫然地朝四周望望,忽然大吼一聲,搖搖晃晃站起來,向站在離它最近的人沖過去。但是,鎖在樹干上的鐵鏈子拉住了它。
它往后退了幾步,又朝前沖去,力氣是這樣的大,險些把腳下拖住它的鏈子扯斷了。
“接下來該怎么辦?”托馬斯看了看陳偉,問道。
陳偉沒有回答,而是又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瓶子,用力的晃了晃之后,拔掉了瓶口的塞子,伸向了大象沖他伸過來的長鼻子的鼻口。
瓶口噴出了一些濃濃的白色煙霧,大象的鼻子吸入了一些,之后,似乎被吸引住了,幾次想要從陳偉手中奪取瓶子,但都被陳偉靈巧的奪開了。
大象的鼻子又吸入了不少的白色煙霧,它的動作變得慢了下來,也不那么狂躁了,不一會兒,大象吸光了瓶子噴出的白色煙霧,慢慢的安靜了下來,跪倒在了地上。
“看來能夠麻倒十個人的麻醉劑,也對付不了一頭大象。”陳偉看了看手中的空瓶,將它扔掉了。
陳偉向大象走去,大象看到陳偉,發出了一聲低吼,陳偉身后的人群立時發出了一陣驚呼。
“聽著!你這個馬戲團的小丑!”陳偉指著大象的鼻子,用嘲諷的語氣大聲斥責道,“是我救了你!我治好了你的傷!你這個笨蛋!”
大象似乎聽懂了陳偉的話,嗚咽了一聲,垂下了鼻子,晃了晃碩大的腦袋。
“你不可以傷害任何人!聽見了嗎?”陳偉指了指身后的人群,“你要是再敢胡鬧,我就一槍打死你!我知道你的要害在哪里,我保證一槍就可以讓你沒命!你聽見了嗎?”
大象又嗚咽了一聲,趴在那里點了點頭。
陳偉轉向目瞪口呆的馬戲團的人,說道:“小心你們的釘子,下次再讓它受同樣的傷害,我也救不了你們了。好好的對待它,它其實很聰明聽話。”
馬戲團的頭目下意識的點了點頭,陳偉摘下了他的包頭巾,擦了擦滿是血跡的手,將包頭巾丟還給他,大步的離開了。
圍觀的人群自動給陳偉讓開了一條路,貝蒂看到他們和陳偉一同走過時,兩邊的人們紛紛鼓起掌來,很快街道上掌聲雷動。
陳偉走到十字路口時,看到不遠處停著一頂綠呢小轎,一個漂亮的侍女模樣的乾國女孩子正小聲的對著轎窗說著什么,并不時的向陳偉張望著,陳偉并未在意,沖她微微一笑,繼續向前走去。
如果陳偉能夠聽到她和轎中人談論自己的話,看到轎中人的面容,也許就不會這么快的離開了。
“小姐,他雖然穿著英吉利國的軍服,但他應該是大乾人氏…”
“英吉利人氏也好,大乾人氏也罷,這等俠義之舉,卻是難得一見…”
“呵呵,小姐,他…真的好俊呢…”
“是啊,令人一見難忘…”
“小姐,你說咱們以后會不會見到他?”
“若是有緣…”
小轎輕起,轉向另一個街口。
憋悶了幾天的春雨隨著一聲驚雷傾盆瀉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她坐在梳妝臺前輕輕吟唱。
這是她最喜歡的詩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短短七個字,道盡多少悲涼的尾巴。初初相識,人若孔雀,本能的盡極絢麗,禮貌羞澀著收斂脾氣,綻放美好。而那些觀者也大都懷著欣賞,暗暗叫好,憐愛有加。久已,孔雀頹累,羽翼漸退,間或,還會轉身,留一光稀、褪色的突兀,逐生尷尬。生人如此,戀人之間也不能幸免。記得年少時讀溫婉纏綿的古典故事,才子佳人,王子公主,總受奸人所害,卻也終能柳暗花明,雙宿雙飛。童話的結尾,會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便也認定從此,孟光接了梁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地幸福美滿、地老天荒。可長大后,方約略明白,起初地兩情相悅總是美好,日久卻造就了紛爭煩擾。有情不必終老,暗香浮動恰好。無情未必就是決絕,只要能記著,初見時彼此的歡笑。
人生若只如初見,優傷的美麗只能定格在回憶中。
她將頭發梳成蓬松的云鬢,插了一根祥云如意簪,配著五彩金花的步搖,臉上抹上薄薄的桃花粉,雙頰撲上一層若有若無的胭脂,額上貼一點玉人草型的花鈿,描了青眉,取過唇脂抿了抿,在指甲上染了蔻丹,又在頸下掛了串珠鏈——都是時下天津城里最流行的。
她擎著手指細細打量著玻璃鏡中的女子,面如凝脂,眉黛煙青,妙指如詩,櫻唇如血,但眉目中之間卻難掩倦怠。目光掃過鏡下角貼著的一張剪影,黑色的粗紋紙被巧妙地剪成一個西洋軍官的外型,惟妙惟肖。
她輕輕地扶著闌干,沿著回廊緩緩地走到樓梯口,早有好事的人喊道:“看啊!婉儀姑娘出來了!”婉儀這個名字是老板親自給她起的,據老板說這個名字它他只會送給玉煙樓里色藝最佳的姑娘,開業二十幾年也只有寥寥數個姑娘有幸叫過這個名字。這讓她想起有些人無論先后養過幾只狗,狗的名字都只有一個。但她也很奇怪樓里之前為什么沒有叫這個名字的,或許被達官顯貴或是富賈之流收了去做妾,或許已經死了,她不敢深想。
心里轉過幾個念頭,她的臉上卻始終掛著職業化的笑容,她將嫉妒怨恨的目光頂回去,又順著那些色迷迷的、在她身上不斷游走的目光輕輕揮手致意。那些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外衣、里衣,直插進她的身體——雖已入行近一年,那目光還是讓她感到萬分的恐懼、惡心。
掌柜的已經站到天井中央的高臺上,正喝著茶水潤喉,再有一盞茶的功夫就開始就開始競標了。今天會是給誰彈唱呢?她的目光巡視著眼前如螻蟻般蠕動喧鬧的人群。其實誰都一樣,她早已經看慣了這群衣冠楚楚、珠光寶氣的所謂王孫公子、巨賈富商、文人雅士,拔了這層皮都不過是一群饑渴的豺狼。既然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就當這學來的絕世技藝不是自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