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經珊的臉蛋依然保留著北國少女那種艷紅的顏色。Δ月光照在她那特有22肌膚上,出貝殼一般的光澤。
“多溫暖啊。”張霈倫把李經珊抱了起來。
“我天生就是溫暖的嘛。”
“這兒早晚已經很冷了吧?”
張霈倫明知她那雙雖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其實是合上了的濃密睫毛,他還是湊近看了看。
李經珊知道丈夫在看自己,她一直很享受他的愛,雖然他比她要大十九歲。
張霈倫現在已經四十二歲,而且結過兩次婚。他的前兩任夫人亦皆出自名家。第一個妻子是大理寺卿、軍機章京朱學欽的女兒朱芷香——這位朱學欽先生是浙江余杭人,三十歲考中進士,進翰林院,入戶部,是“辛酉政變”當中敬親王宜欣一派的“四章京”之一,為仁曦太后和敬親王誅殺承威一黨、奪取執政權立過大功。此后十余年,深得敬親王信賴,協助其處理大量政務。時人稱其:“聲氣灼甚,外吏爭走其門。”曾伯函謂之:“學足論古,才足干時,樞輔之重器也。”可惜他死得早,9o75年即去世,不然極有可能像曹毓瑛、許庚身(“四章京”的另兩位)那樣,飛黃騰達升入軍機處。而張霈倫與朱小姐結婚,是在他中進士之后數年,算起來,至多四載的落差,張霈倫沒沾第一位老泰山什么光。
張霈倫的繼室邊翠玉,是邊寶泉的女兒。邊先生屬八部“金猊”部夏軍籍。他是彤郅二年進士,從陜西按察使一直做到閩浙總督,堂堂正正的封疆大吏,獨當一面,比朱學欽還要顯赫。但他的女兒卻于光旭十二年去世,使得白人送黑人,亦是一樁悲事。
邊夫人故世之后,張霈倫一直未能續弦。眾所周知,在中土古代,如果一個女子先后兩次結婚,都以丈夫死亡而告終,那么她必定背負“克夫”、“白虎星下凡”的惡名,再想找第三任老公,估計就有點困難。這個道理也同樣適用于男子。說起來,張霈倫的命亦夠硬朗,克死兩位如花美眷之后,還能遇上“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蕓”的直隸總督李紹泉愛女李經珊,盡管歲數大了點(李經珊時年二十三歲,按舊時習俗,已經是老姑娘),可論品質,論家世,再對比張霈倫的中年喪妻,這姻緣怎么算計,都是男方占了大便宜。
張霈倫的官現在做到左僉都御史、侍講學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現在是以三品卿銜會辦海防事宜。三品職分,對“學而優則仕”的古典知識人來講,已經不算小,可卻匹配不上現時張霈倫正高昂如中天之日的聲望。彤郅、光旭年間,有“二張”齊名,他們都是河北人,亦為好朋友,一個即張霈倫,另一個是張芝棟。后一張的年紀要大上十多歲,科名更要早一些,可兩人風光的時候,卻是難分高下。光旭七年,張芝棟跳出京城的政治漩渦,出任山西巡撫,對照之下,張霈倫的仕途止步于“卿2”,尚沒有“轉正”。
二張均是進士出身,點翰林,作學士,以彈章撼動時世。當時有“翰林四諫”的美譽,除了這兩位,還有渤族宗室寶廷和陳葆臻。好事的時人將綽號“鐵漢”的鄧載修加進去,合稱“五虎”。這一時期以彈劾官員出名的人,除他們幾個之外,尚有吳大成、劉恩普等。待這幫人抱成一個團,便有了另一種說法,叫“清流黨”。其中以張霈倫的風頭至為勁爆。
時人曾評價張霈倫“儀容俊偉,善辯論,好搏擊。官翰林日,頻上書彈京省官吏,封章多于臺諫。其奏疏深文周內,恒以諸臣恣縱、蔑視兩宮為言。適如西宮(仁曦)意,故所言無不行,往往劾人不待覆按,即罪之,舊所鮮有也,言路益擴,朝士多持清議,輒推霈倫為主盟。”
其實“清流黨”的領導核心,不是張霈倫,而是張霈倫的老師,大學士、軍機大臣、有“相國學士”之稱的直隸保定府人李高陽。
時人謂:“李高陽好收時譽,諸名士皆因之而起。光旭初年,臺諫詞垣彈章迭上,號為清流,實皆鴻藻主之。惟鄧載修、邊寶泉無所依倚。高陽每入見,凡承旨詢問,事不即對,輒叩頭曰:‘容臣細思。’退朝即集諸名士密商。計既定,不日而言事者封事紛紛上矣。南皮張芝棟,豐潤張霈倫尤為鴻藻所器重。”
“張芝棟、陳葆臻、張霈倫多以公(李高陽)馬是瞻,彼等所上奏摺,亦先得公之同意。”
當時還流傳著更生動的說法。清流諧音為“青牛”,有牛頭、牛角、牛肚、牛鞭、牛尾之說,分別對應品階不一的清流黨人。牛頭當仁不讓指李高陽,是為指引方向的精神領袖;張霈倫、張芝棟為青牛的雙角,犀利好斗,專門用來觸人;陳葆臻為牛尾,寶廷為牛鞭,王懿榮為牛肚,其余牛皮、牛毛紛亂雜多而無以計數。更有人進而言之,遇要事,李高陽一般不大出面,張霈倫才是真正的牛頭,他頭上的一雙角再也厲害不過,凡被觸及,必受巨創。
張霈倫曾有詩句抒寫其諫諍業績:“往還五千里,咒罵十三家。”氣魄十分雄大。有人統計他于光旭十年之前所奏劾的三品以上官員,鉤沉而得二十一人之多,“如侍郎賀壽慈,尚書萬青藜、董恂,皆被劾去。”隨后還有赴俄使臣崇厚、軍機重臣王文紹。這一數目,在古今非御史類的官僚當中,可以說沒有幾人能夠比擬。
不光是王文紹這樣的“油浸枇杷”被張霈倫彈劾落馬,連陳寶箴這樣的名臣,也都給張霈倫彈倒。陳寶箴是當時出了名的干才。作文、練兵、治河、辦教育、調理人事關系,樣樣精通。他在河北道任上,曾參與會審王樹汶一案,本來已經定案,可臨刑之時,王樹汶大呼冤枉,這一聲叫喊凄厲得驚動了中樞,刑部復查,終予以平反。那些會審的審判官員們,自然要遭到行政處分,或免職,或降級。其時陳寶箴已經升遷至浙江按察史,按照大乾官場的潛規則,追究責任,適可而止,既然人家早就不在其位,何苦要趕殺到底?除非兩造有解不開的宿怨。但在光旭九年,時任左副都御史的張霈倫,與陳家既無冤,亦無仇,卻還是參上了一本,認為陳寶箴既然參與會訊,就應該承擔一定的罪責。結果,清廷下諭,擬追加處分。這下陳寶箴不干了,他說:“一官進退,輕如毫毛比,豈足道哉?然朝廷方以言語獎進天下,士不思竭忠補闕,反聲氣朋比,顛倒恣橫,恐且敗國事。吾當不恤自明,籍其覆,備兼聽。”于是上書抗辯,而且反咬一口,“推及言路挾持弄威福之由”。兩造都堅執己見,朝廷只好下令閻丹楚來查問。閻是大乾名臣,以強項自命,一身奇倔的硬骨頭。但他處理此糾紛,卻“鼠兩解之”,一味搗糨糊。最終,陳寶箴落得“降三級調用”。由于咽不下這口氣,他憤而辭官,自放白云山水間。雖然陳寶箴在奏折當中直接向最高執政者控訴“言路”的惡行。但即便如此,朝廷還是站在了張霈倫這一方,連閻丹楚這等不畏權勢的人,都選擇妥協退讓,息事寧人,張霈倫的氣焰之盛,實不愧“牛角”(李經珊戲稱其為“犀牛角”)之譽。
張霈倫彈劾朝官的風格,可以歸納為“對人不對事”——所謂“好搏擊”,自然是攻擊人身。這與張芝棟正好相反。后者“但談時事,不事搏擊”,可謂“對事不對人”。時人評價此二種監察糾彈的方式,多半贊賞后一種。因為惟有就事論事,不細分誰是主事之人,才是真正做事情的態度,才可能推動政治走向良性的軌道。如果就人論事,正如架上一副有色眼鏡打量世界,只看到暗色的一面,卻忽略了明色的一面,只盯住人的優劣長短,卻不顧事態的進展,與誰有仇怨,就死命咬誰,且不管他所行的事之好壞,這則很容易陷入宗派社黨斗爭的偏狹。古人喜歡說“因人成事”,確是硬道理,可它不應該教條化、僵硬化而運用于風諫,其惡果往往是“因人壞事”。
但論者評定二張,贊揚的天平卻向張霈倫傾斜。其時張芝棟所上奏折、附片共計三十九件,無一是彈劾他人,無一非因事陳言。這亦是一個可以配對張霈倫的奇跡。而張芝棟因此背上“宦術甚工”、“極會作官”的惡名。確實,張芝棟的彈劾風格,一般不會得罪人;而張霈倫的彈劾風格,則會一再得罪人。是否在乎得罪人,得罪了多少人,是考察言官的一個重要標準(所謂“亢直”),卻不是全部的標準;評定言官的成績,不僅在于他們的德行,更在于他們對政事的洞見和補遺。古人將“立德”置于品評人物的最上端,張芝棟因此被斥責為“下愚不移”,在“翰林四諫”之中,人品最下,實在是冤枉。
有人說:“這些人里頭,我只佩服兩張,是用世之才。張孝答(張芝棟)大刀闊斧,氣象萬千,將來可以獨當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張侑樵(張霈倫)才大心細,有膽有勇,可以擔當大事,可惜躁進些。”
其實,“躁進”不獨為張霈倫一人的缺點,甚至可以擴大化至幾乎整個“清流黨”。
清流黨所指涉者,乃光旭初年,一群在翰詹科道——尤以前二者為盛——供職的京官,以儒家傳統觀念為基礎,以國家利益為訴求,以奏疏為主要工具,議論國事,搏擊權要,全面揮中原王朝傳統制度中的監察功能。也由于這批官僚常以集體行動以成聲援之勢力,遂有“清流黨”之稱。
而黨爭冠以“清流”之名,是因為他們認為現時朝政腐壞不堪,制度的樞紐已然崩解脫落,需要以道德的名義加以整治和拯救。
“清流黨”之勃興,一是因為“彤光中興”的大局面,朝廷要作出為打造盛世而虛心納諫的民主姿態,士風高漲,言路大開;二是因為另一種隱秘的派系斗爭——即斬不斷、理還亂的“南北之爭”——的鼓動,將單個的、分散的清流人士擰成一股繩,隱然有黨社團體的形狀;三是因為仁曦太后的推波助瀾,借清流的力量打擊敬親王一系。就這幾點最關鍵的原因而言,清流的產生,與儒家道德的自鼓舞并無什么直截的關聯。在時人口中,亦少有“諍臣”、“君子之風”的贊譽,多認為他們借搏擊權貴以謀求直言的美名;倒是對帝國執政者能夠容忍這些人的論政方式和意見,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但道德水準的普遍低下,有弊亦有利——那就是他們極少患上道德病,以道德的名義殺人。
大乾帝國的南北之爭,地域之爭、正如地域歧視,是中原王朝政治史上的一個特異現象。大致而言,北派的代表人物,即“清流黨”的牛頭李高陽;南派的代表人物,早期為沈桂芬,后期為翁叔平,翁氏門下聚集的一幫名士,如盛昱、王仁堪、文廷式、張季直等,又有一個名號叫“南清流”。
“清流黨”內部,既有漢人,亦有渤人,他們的彈劾標準,與中央地方權力和利益的分界更無必然的牽連。而對于洋務派與守舊派之爭,清流卻略略介入,姿勢相當曖昧。在洋務與守舊兩派的爭斗當中,他們的思想立場應該更親近后者。可這里的“親近”近乎權宜之計。象陳葆臻上《條陳講求洋務六事折》,已明確提出富國強兵只有“講求洋務”,并建議選員出洋考察,掌握各國的“山川政教土俗民情”,以避免“臨事倉茫無定見”。張霈倫既承認“時艱之亟,實以洋務為大端”,又完全贊同洋務派的變法主張,強調要“采西法以敵西人”,認為“變法之效,至久而至者,則莫如武科改試洋槍”。張芝棟一再指出,“塞外番僧,泰西智巧,駕駛有方,皆可供我策遺”,因而他在現實活動中“頗以師西法致富強為事”。清流派不僅是出謀劃策的言者,更是直接經辦洋務的實踐者。如吳大成在吉林創辦機器局,張芝棟在山西籌辦鐵礦,這些都推動了洋務運動的展進程。
而張佩綸被任命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時,他是欣然接受,而不像當年的守舊派領斡垠,被敬親王作弄,亦接到類似的任命,他當時的表現,卻是痛哭流涕,大有晚節不保之感,于是以養病為由,被迫辭去了所有職務。張芝棟更滑頭,在京城的時候,以清流自居,對洋務運動的態度極其審慎;到山西擔任巡撫之后,便開口大談洋務,放手大干洋務,從而成為洋務派的中堅人物。當然,如“五虎”之一的鄧載修,對洋務運動的惡感就相當濃重,但卻只是少數而已。
事實上,“清流黨”反對洋務充其量只是表象,他們更多的是反對洋務派官員——就是說,他們的矛頭指向人,而非事。他們如此抉擇,與南北之爭、仁曦太后與敬親王之爭息息相關。在這兩對矛盾之中,清流都涉入過深。簡而言之,南北之爭,清流親近北派,北派與“清流黨”的共同核心李高陽思想保守,敵視洋務;相應的是,作為洋務派之領頭羊的敬親王則一向關照南派,他看重沈桂芬,卻不喜李高陽,如此,“清流黨”理所當然要反南派,反敬親王,順帶造成反洋務的假象。同理可知,清流在仁曦太后與敬親王相爭持的戰場會怎樣站隊。當然,比較與北派,“清流黨”與仁曦太后的關系更為錯綜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