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罕此時正走向自己的畫作,它們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兒,注視著眼前寬幅的圖紙,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圖,又拿起另一幅,然后放下,接著拿起另一幅。
那些是他作為自費生留學美國的珍貴記憶,它們只屬于蔡廷罕本人。
在大乾朝廷下定決心“明定國是”,要求各地大辦洋務,培養洋務人才后,作為“得風氣之先”的廣東省派出的第一批自費(自備資斧出洋學習,歸國后以所學專業經過考核,授予官職)留學生,蔡廷罕和許多的孩子們飄洋過海,來到美國,學習機械、采礦、測量、建筑等學科,“求西洋擅長之技,為中土自強之圖。”
他們懷著美好的愿望來到異鄉他國,但沒有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幾年,他們卻成了母國的棄兒。
廣東省秉承朝廷意旨,原本希望通過鼓勵民間派遣留學生,學到西方國家第一手的強國技術,借此復興大乾帝國和儒家道統的輝煌,但不久朝廷便頒布上諭,言及對留美學生的不滿,稱:“有人奏,…出洋學生近來多入耶穌教,幫辦翻譯等人暗誘學生進教,總辦區姓十數日不到局,學生等毫無管束,拋荒本業等語。朝廷不惜重帑,開辦洋務,鼓勵民間留學生出洋,原期學得洋人長技,成就人材,以裨實用。若如所奏種種弊端,尚復成何事體!”
很快,又有人上奏朝廷留洋學生的“現狀”,并建議撤回留美留學生:“…外洋風俗流弊多端,各學生腹少儒書,德性未堅,尚未究彼技能,實易沾其惡習,即使竭力整飭,亦覺防范難周,亟應將其裁撤,惟裁撤人多,又慮有不愿回國者,中途脫逃,別生枝節等語…既有此議,誠恐將來利少弊多。”
朝廷對他們的態度漸漸的轉變了。
由于“學徒拋荒中學”嚴重。朝廷專門下達諭旨,要總理衙門致信各國公使,要求洋員專管洋學,不要摻和留學生中學方面的教育。乾廷希望留學生們既能夠學到西方的科學技術,以滿足洋務之用,同時又不荒廢傳統的儒學教育;朝廷的意思,留學生們必須堅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可偏廢”,否則,即使洋學修得再好,于國家也沒有益處。
關于這一點,量身定制的《留學生出洋肄業事宜折》中有明確規定:“出洋后,肄習西學仍兼講中學,課以孝經、小學、五經及國朝律例等書,隨資高下,循序漸進;每遇房、虛、昴、星等日,正副委員傳集各童,宣講《圣諭廣訓》,示以尊君親上之義,庶不至囿于異學。”
這樣做的目的,總理衙門曾說得相當明白:“中土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經國之略,有全體,有偏端,有本有末,”西學乃是“偏端”,中學乃是“全體”。向西學學習的宗旨是:“以中土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換言之,是:“取西人器數之學,以衛吾堯舜禹湯文武周禮之道。”
這不是一兩個人的看法,而是這個時代絕大部分士大夫們的看法——即便是很早就開始呼吁在中土實施議會政治的鄭觀應,在言及向西方學習時,也不得不如此描述:“古人名物象數之學,流徙而入于泰西,其工藝之精,遂遠非中土所及”,這和保守士大夫所謂的西方強盛是因為向中土學習,可謂異曲同工——盡管保守派一心擁抱儒家道統,而鄭觀應醉心于議會政治。無法放棄帝國的“文化中心觀”,是那個時代,所有知識分子(無論保守還是激進)的共同特征。
留學生們中文方面的學習并無問題,因為創始者希望他們日后回國締造一個少年新國家,學好中文是必須的。但朝廷所不滿的,是留學生們改穿西服、剪除辮子,乃至加入基督教。但更多的不滿其實源自細節:9079年,一位留學監督招留學生們到華盛頓使署中教訓,各生謁見時,均不行拜跪禮,結果成了嚴重事件:“(僚屬金某)大怒,謂各生適異忘本,目無師長,固無論其學難期成材,即成亦不能為中土所用。具奏請將留學生裁撤。”——留學生們所受的近代教育,使其無法理解中世紀儒家教育的種種禮儀規范。
就連最為開明的廣東士紳也無法原諒留學生們何以不行跪拜禮,這形同對帝國的背叛。漸漸的,大家知道了洋務改革所需要的是什么:
“中土所辦洋務,…緣其大綱,不出二端:一曰軍事…二曰商務…其間有興學堂派學生游學外國之事,大率皆為兵事起見,否則以供交涉翻譯之用者也。中土所見西人之長技,如是而已。”
朝廷需要的,只是單純的技術人才;而留學生們在美國,卻正正日趨蛻變成開啟新時代的新人類;中土士大夫們戴著傳統的有色眼鏡,既看不到新時代的優越性,自然更無法認可新時代所造就出的新人類。
終于,朝廷中止了這種自費留學的計劃,并要求留學生撤回國內。
留學生們對半途被迫回國深感遺憾和痛苦,但更痛苦的是,離開多年之后的歸來,等待他們的不是榮耀和擁抱,而是恥辱和排斥。
蔡廷罕在給美國友人的信中描述了自己想象中的被祖國擁抱的幸福:
“當我們溯江而上遙望上海時,曾幻想著熱烈的歡迎在等著我們,那熟悉的人潮,和祖國伸出溫暖的手臂擁抱我們!…想像中的歡迎,使我們越發激動。”
然而,現實卻是:
“船頭劃開江面平靜而黃色的水波,當靠碼頭時,那船舷碰岸的巨響,才驚醒我們‘烏托邦式’的幻夢。”
“人潮圍繞,但卻不見一個親友,沒有微笑來迎接我們這失望的一群。…為防我們脫逃,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押送我們去道臺衙門后面的‘求知書院’。
“求知書院已關閉十年了,迷信的人們相信此處常有幽魂出現,驚恐的本省同胞言之鑿鑿,大門十年未開啟,墻壁剝落,地板骯臟,石階滿布青苔,門窗均已潮濕腐爛。
“當你跨進門檻,立刻霉氣熏鼻,這些陰暗似乎象征我們的命運。入夜,我們可以清楚看見那潮氣由地上磚縫中冉冉升起,使我們衣衫盡濕,一種昏沉襲罩著我們,這種侮辱刺痛著每個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在留學監督頭腦中荒誕不經的思想,使我們學未成而強迫返回家鄉。
“如同狗之吠月,我們無能為力。望著滿布蛛網的墻壁,使人昏昏欲睡。而手臂接觸到的潮濕,正是我們的被褥。我們的床就是兩條板凳上擺一塊木板,這種簡陋的安排,美其名是對我們的招待。”
踏上祖國土地的那一刻開始,留學生們就背負起了“叛徒”的罪名,他們背叛了帝國的文化,背叛了帝國的傳統,他們是“思想犯”,是“洋鬼子”和“有害于社會”以及“無益于國家之人”。他們是危險的種子,必須受苦,必須接受政府的監管。
在經濟上,大多數留學生月薪只有四兩銀子,當時一個道臺的年薪則可達一萬至一萬五千兩銀子。薪水之微薄,令留學生們生活困難。蔡廷罕說:“這種待遇使我們僅免于凍餓。我們的饑寒與否,政府是漠不關心的,至少我們感到如此。對于我們家人之前的花銷,是否按之前約定的補貼,政府更不予理會了。”
政治上,留學生們也深受政府“虐待”,毫無社會地位可言。出洋前承諾的官職自然是不敢奢望,家里為留學生支付的花費當然也不會報銷,除此之外,留學生還必須接受政府的嚴厲監管,曾有留學生苦于薪資不足以糊口而逃至上海謀生,結果被朝廷下令通緝。《申報》曾如此描述留學生們的處境:“他們的薪水還不如西商的侍者,對他們的監管比囚犯還嚴厲。如此用人,安得有良材大器出而為國家辦洋務哉!”
一位叫做羅勃特的美國人當時所觀察到的與《申報》的描述一般無二:“我曾在大街上匆匆見到一個名叫黃開甲的留學生一面,因為他負有公差,才特準外出也。不知何故,他們被乾國官方視同罪犯,對這種侮辱,使他們全體憤概不已。在留美期間,他們對文明社會已深切體會。也許,乾國政府召他們返國正擬將開明的種苗拔除,則此實為自取敗亡之舉…”
留學生們則發出了這樣的哀嘆:“我們是易于摧毀的,我們沒有天賦的忍耐,我們似新生的樹苗,由肥沃的土壤、溫和的氣候移植到無知迷信的荒漠,我們不會成長,只會漸漸枯萎…”
但性情爆烈的蔡廷罕不甘心于這樣的命運。
他在一個意大利傳教士的幫助下,來到了熱納亞,繼續他的求學生涯。
雖然他的行為并沒有引起官府的太多注意,但由此他卻再也不能得到家里的資助了。
而現在,一切都已走到了盡頭。
這樣過了有一個小時,他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他大聲喊道,手并沒有停下來。
“蔡廷罕先生!”特麗莎太太有些氣喘吁吁,隔著門檻瞪著他,“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轉身看著她,仿佛在竭力回憶她是誰。
“系主任怎么辦?他可一直在等著你呢!”她惋惜道。
“噢,對了,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
“是呀。”他的語氣中透著不解,反倒驚訝于她的大驚小怪了。
“哎!我只能說你是活該!”她激動地說,“你真是咎由自取!畢業典禮四點半就要開始了,你想主任哪還有時間會見你?”
“我馬上就去,特麗莎太太。”促使她這么做的真正原因不單單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塊心病:她擔心校委會撤銷對蔡廷罕的處理決定。
他走進大廳盡頭的洗手間,她則站在一邊看。他洗了手,把蓬松的直發整理得有了點樣子,然后走出來,上了樓梯。這時她這才意識到他要離開。
“蔡廷罕先生!你該不會就這樣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著氣說。
“怎么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哪!”
“特麗莎太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她著實吃驚,他說得若無其事,好像他很高興似的。
熱納亞理工學院矗立在一個小山包上,那圓齒狀花邊雉堞的圍墻像是給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頂王冠。學院如同中世紀的堡壘,攔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壘,可真是名副其實:結實的磚墻上有幾道狹縫,其寬窄僅夠安置崗哨,城墻后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樓上可以往下潑撒滾燙的油——從而攻擊入侵的敵人——假如這種緊急情況真的出現的話。大教堂高踞其上,閃耀著絲帶般的光輝,猶如一條脆弱的防線,要去面對它的兩大敵人:陽光和空氣。
系主任的辦公室像一座小禮拜堂,陽光透過彩繪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微弱地流瀉在圣徒們硬挺的服飾上,他們的胳膊肘彎曲著。兩團紅色和紫色的光暈分別照在壁爐兩角形狀奇怪的生物形滴水嘴上,它們從來未曾派上過用場。一抹綠色的光影駐留在壁爐上方懸掛著的巴特農神殿圖畫的中央。蔡廷罕走進辦公室時,隱約看得見坐在辦公桌后面的系主任,他身影模糊,辦公桌雕琢得像殉教者的祭壇。主任是位肥胖的矮個子紳士,渾身晃動著的脂肪仿佛也已經被包裹在他不可抗拒的尊嚴之下。
“啊,對,蔡廷罕。請坐。”系主任微笑著招呼他。
蔡廷罕坐了下來。系主任十指交叉盤放胸前,做好準備要聽蔡廷罕的辯解。但是蔡廷罕并沒有任何的表示。系主任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就沒必要為今天早晨所發生的不幸表示遺憾了。因為我毫無疑問地認為,你很清楚,我一貫是真誠地為你的切身利益著想的。”
“完全沒有必要。”蔡廷罕回道。
系主任有點不相信地注視著他,但還是說了下去:“不用說,在今天的校委會上,我并未投你的反對票。我棄權了。不過你可能很樂意知道,在會上你還有一小部分相當堅定的支持者。人雖不多,但是態度堅決。你的機械工程學教授一直在為你辯護,你的數學教授也是如此。可不幸的是,絕大多數人認為,投票將你開除是他們應盡的職責。副院長就提出抗議,甚至到了威脅我們的地步。他說,如果不開除你,他就辭職。你必須承認,你的行為令他大為惱火。”
“的確是這樣。”
“你看,那正是問題所在。我想談談你對你的同學所持的態度。你從未給他們以應有的重視。雖然你各科卻門門優秀。”
“他們總是侮辱我的出身,嘲笑我的祖國,諷刺我的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