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光旭恍然大悟,趕緊在懷中一陣掏摸,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精美的銅羅盤來,立刻找到了方向。
小馬兒馱著他們慢慢向前走,林柏良把地圖收到懷里,舒舒服服趴在馬背上,遙望著天邊的晚霞發呆。
遠遠的山坡上,林逸青收了望遠鏡,霧隱武右衛門注意到林逸青的嘴角帶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皇上的身體日見強健,頭腦也甚是機靈,良貝勒功不可沒。”霧隱武右衛門笑著對林逸青說道,“日后皇上親政,良貝勒必能為皇上輔臣。”
“不可以常人之性揣度帝王之家。”林逸青微微一笑,他雖然放下了望遠鏡,但目光仍然盯著兒子和小皇帝背影消失的方向,“不過,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童年,還是必要的。”
“那個渤人小女孩,是附近一個賣茶老頭子的養女,是從別家過繼來的,我看她資質還可以,要不要買下她培訓一番,可以用來保護皇上和良貝子。”霧隱武右衛門對林逸青建議道。
“你覺得可以,那就這么辦好了。”林逸青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主公出洋期間,我準備增加這里的人手,當然,為了不讓皇上和皇太后起疑,安排的都是孩子,悠悠也在其中。”
“可以。我不在京,務必要護得皇上和柏良他們幾個孩子周全。”
“主公放心,屬下定然安排得萬無一失。”
“記得把玲瓏從朝鮮調回來,那邊應該沒她什么事了。鷹見大師要是愿意,不妨讓他也過來,扮個老漁翁什么的。”
“屬下遵命。”
“對了,方伯騫那里,你安排人了沒有?”
“都安排好了。”
“哪里的人?”
“遵照主公的意思,是姊妹倆,從上海的育嬰堂里選來的,在島上培訓了五年,各種技藝皆已精熟,現年十二歲,方伯騫見過她們,已然不能自持,據稱方已經下了聘禮,將她們接到了在上海的私第,要在這次護送大人出洋回國后便行迎娶大禮。”
“很好。”
“主公如何知道,方伯騫此人有如此嗜好?他現下只娶妻一人,別無妾室,對下人也未露出此態。”
“呵呵,這事兒吧…一兩句話說不明白,等回頭我仔細告訴你。”
正如林逸青預料的那樣,此時此刻,他們談論的那個叫方伯騫的人,一顆心已經飛到了那兩個女孩的身邊。
方伯騫把他那雪茄的煙蒂丟進水里,雙肘靠在輪船的舷墻上,沉思地凝望著波濤。
他的思想仿佛在中途開了小差,把他帶到千里之外去了。
“可愛的小姑娘,她們會多么高興啊!”他用英語喃喃地說道,一面打開煙匣,懶洋洋地看看匣子里的東西。“多么高興而又多么驚奇!可愛的小姑娘!何況在一年之后;她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他是個大約三十歲光景的人,一張煙蒼蒼的臉,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他生著漂亮的煙色眼睛,其中有一種女性化的笑意,從眼睫毛底下閃閃爍爍地冒將出來;濃密的胡髭和絡細胡子遮住了整整下半個臉龐。他身材高大,身體壯實;他穿一套寬松的灰色西裝,戴一頂呢帽,漫不經心地蓋在他的煙發上。他叫方伯騫,大乾帝國海軍“建威”號蒸汽炮艦的管帶,現在正乘座英國優等輪船“九頭蛇”號前往上海。他是這艘船上的一個住在靠近船尾的頭等艙的旅客。
“九頭蛇”號上頭等艙里的旅客為數很少。一個垂老的乾國羊毛商人,在英國殖民地發了財,帶著妻子和女兒們回到乾國去;一個三十五歲的英國家庭女教師,去上海同一個訂婚已達十五年之久的英國男人結婚;一個富有的澳大利亞酒商的多愁善感的女兒,要到乾國去散散心;這幾個人和方伯騫都是船上的頭等艙旅客。
方伯騫是船上的生命和靈魂,人人都喜歡他。他坐在餐桌的末座,船長盡主人之誼,友好地設宴招待時,他給他當助手。他打開一瓶瓶香檳酒,跟每一個出席宴會的客人共飲干杯;他講笑話,自己帶頭發出洪鐘般的歡笑聲,誰要是連純粹出于意氣相投而大笑一番都辦不到,那就必定是個遲鈍的粗漢了。他在猜牌、打二十一點,以及一切熱鬧歡樂的游戲里都是個好手,游戲使這圍著房艙燈火的一圈人埋頭于天真的娛樂之中,颶風可能在他們的頭上呼嘯而過,他們卻充耳不聞;但他痛快地承認自己對于玩牌毫無天才。
實上,方管帶決不是一個很有學問的紳士。臉色蒼白的家庭女教師曾竭力跟他談論現代,但他只是摸摸胡子,瞪眼瞧著她,偶然說一句,“啊,是的!”以及“哈,當然了!”
已經回到家鄉修完她的學業的、多愁善感的年輕小姐,曾用雪萊和拜倫去考他,他便公然嘲笑她一番,仿佛詩歌是個笑話似的。羊毛商人跟他談政治,但他似乎并不深通此道;所以他們就讓他自行其是:
吸著雪茄同水手聊天,斜靠在舷墻上凝望水面,用他自己特定的方式使人人覺得他是容易相處的。然而,當“九頭蛇”號離乾國只剩一星期的航程時,大家都注意到了方伯騫身上的變化。他變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有時興高采烈,房艙里響徹著他的笑聲;有時悶悶不樂,沉思默想。
方伯騫在黃昏里點上他的雪茄時,夕陽正在沉落到波濤后面去。水手們在那天下午告訴他,只要再過三天就可以見到乾國海岸了。“我要跳上第一只招呼我們的小船上岸去,”他大聲說道,“我要乘小劃艇上岸去,天哪,如果達到這個地步,我就游到岸上去。”
他的頭等艙里的朋友們,都嘲笑他的急不及待,只有臉色蒼白的家庭女教師不在此列:她嘆息著瞧他埋怨時間過得太慢,推開那沒有喝過一口的醇酒,煩躁地把身體投在房艙沙發上,在升降口梯子上跑上跑下,凝視著滾滾波濤。
當夕陽殷紅的邊緣沉沒到了水里時,家庭女教師走上升降口的梯子,到甲板上來散步,而其他旅客都坐在下面喝酒。她走近方伯騫時便停下來,站在他的身邊,眺望西天正在消退的那一片猩紅。
這位女士十分文靜,靦腆,難得參加頭等艙的文娛活動,從不哈哈大笑,講話也極少;但她和方伯騫在整個旅程中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瑪麗小姐,我的雪茄熏得你難受嗎?”他從口角邊取下雪茄,用熟練的英語說道。
“根本不礙事;請你繼續抽煙好了。我只是上來看看日落。多么可愛的黃昏啊!”
“是,是可愛,大概是吧,”他不耐煩地答道,“可是時間太長了,太長了!還有好幾個冗長不堪的白天,還有好幾個令人厭倦的煙夜,才能登上陸地啊。”
“是啊,”瑪麗小姐嘆息著說道。“你但愿時間縮短嗎?”
“我嗎?”方伯騫大聲說道。“我當然但愿如此。你呢?”
“一點也不。”
“可是,難道你在英國沒有心愛的人嗎?難道沒有你心愛的人在盼望你到來嗎?”
“我希望如此,”她嚴肅地說道。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猛吸雪茄,倒象他的坐立不安能加快輪船的航程似的;她用她那憂郁的藍眼睛眺望著逐漸暗淡的落日光。那是仿佛由于過近地注視鉛印書籍和精細刺繡而弱視的眼睛,那也許是由于在寂寞的深更半夜里偷偷地垂淚而悄悄失去神采的眼睛。
“瞧!”方伯騫突然指點著跟瑪麗小姐的遠眺正相反的方向,說道,“新月出來了。”
她仰望蒼白的蛾眉月,她自己的臉幾乎同樣蒼白。暗淡。
“這是我們在船上第一次見到新月!我們必須祝愿!”方伯騫說道,“我知道我要祝什么愿。”
“是什么呢?”
“但愿我們早點兒回家。”
“我的愿望是我們到達乾國時不會感到失望,”家庭女教師悲傷地說道。
“失望!”
他仿佛挨了打似的跳了起來,問她談到失望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她說道,她講得很快,瘦小的雙手焦躁地擺動著:“我的意思是說,當這漫長的旅程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心里的希望沉沒了:一種病態的恐懼襲上心頭,我深恐到了最后,一切結果都很糟糕。我回去和他相會的人,也許對我變了心;或者,他也許保留著全部舊日的感情,直到看見我的那一刻,然后一看見我那憔悴蒼白的臉,轉瞬之間便喪失了那份感情,因為,方先生,十五年以前,我坐船去上海時,我是被稱為俊俏姑娘的;或者,他也許被世事大大地改變了,變得自私自利、唯利是圖,或許他歡迎我就為了我那十五年的積蓄。再說,他可能死了。他可能一直身體很好,或許,一直到我們抵岸前的一星期之內,就在這最后一個星期內,他可能得了熱病,在我們的船在拋錨停泊前一個鐘頭里死掉了。我臆想著這些個事情,方先生,在我的心靈里演出這些個情節,我一天二十次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一天二十次!”她反復說道,“唉,我一天要反復想上一千次呢!”
方伯騫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的手里拿著雪茄,那么專心致志地聽她說話,等她說到最后一個字時,他的手指放松了,雪茄掉到水里去了。
“我很納悶,”她繼續說道,與其說是說給他聽,還不如說是說給她自己聽──“我納悶,回頭看著,想到我在啟航時是多么充滿希望;那時我決沒想到失望,我只是描繪著團聚的歡樂,想象著要說的話,說話的聲調,說話的神情;可是,及至旅途的最后一個月,一天復一天的,一小時復一小時的,我的心沉下去,我的充滿希望的幻想消失了,我害怕結局,仿佛我明明知道我是到乾國去參加一個葬禮似的。”
方伯騫突然改變態度,轉過臉來瞧他的同伴,滿臉是驚惶的神色。她在蒼白的光線里看到他臉頰上失去了血色。
“好一個傻瓜!”他嚷嚷道,捏緊拳頭插著船舷,“我竟為此大吃一驚,我真是個傻瓜!你為什么來跟我說這些事情?我正直接回去會見我心愛的女人,去會見兩顆心忠實得象天空的光明一樣的兩個姑娘,我不希望在她們身上發現什么變化,正如我不希望在明天的天空中發現另一個太陽一樣,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來嚇得我精神錯亂呢?當我正要回家到我親愛的姑娘們身邊去時,你為什么來把這種想入非非設法塞到我的頭腦里去呢?”
“你的愛人,”她說,“那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恐懼竟嚇壞了你,那是沒有理由的。我要到乾國去,同一個我在十五年前訂了婚的男人重新聚首。當時他窮得很,沒法兒結婚;有人推薦我到一個富有家庭里去當家庭女教師,這時我就勸他讓我接受這個職位、離開他,使他得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在這個世界上求得他的出路,而我也可以積蓄一點兒錢,以便在我們一起開始生活時作點補貼。我從沒想過要在國外待那么長久,可是他在乾國的情況很不好。那就是我的閱歷,你知道了就能明白我的恐懼心情了。它們不應該影響你。我的情況是一種特殊情況。”
“我的情況亦然如此,”方伯騫不耐煩地說道,“我告訴你,我的情況也是個特殊情況,盡管我對你發誓,直到此刻為止,我不曾為航海回家的結局害怕擔心過。可是你說得對,你的恐懼同我毫不相干。你出國十五年了;在十五年之內,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哦,自從我離開家鄉,直到這個月為止,總共才半年。在這么短短的一段時間里能發生什么事情呢?”
瑪麗小姐面露悲痛的微笑瞧著他,可是不說話。他的熱病似的激情,天性的爽快和急躁,對她說來都是新奇而又新鮮的,所以,她半是羨慕半是憐惜地瞧著他。
“我的俊俏的小愛侶啊!我的文雅、天真、多情的小愛侶啊!瑪麗小姐,你可知道,”他懷著從前那種充滿希望的態度說道,“我離家時,她們都睡熟了,懷中抱著她們的人偶娃娃,我只留下了草草寫下的幾行字,告訴她們,為什么她們的忠實的愛她們的丈夫拋下她們出走了。”
“我第一次遇到我的小心肝們時,我只是一艘小炮艇的艇長。我們駐扎在一個小小的海港小鎮上,我的愛侶們和我都是一見鐘情,然而,不久,我的父親聽到我娶了兩個一文不名的小姑娘,他就寫了一封大發雷霆的信給我,通知我停止支付給我的津貼。由于我所在的那艘可憐的炮艇是沒有油水的,我光靠薪水過日子,而且我還要供養兩個俊俏的小姑娘,我就想辦法努力工作,讓上官相信我的才能,以便獲得升職的機會,到重要的軍艦上去。”
“那么你成功了嗎?”瑪麗小姐問道。
“經歷了長久的失望,才獲得成功的;我的愛情對我產生了凈化的影響,使我不致腐化墮落。我毫不動搖地辛辛苦苦地堅持到底;我終于勝利了。這一次回到上海,我將被任命為一條重要的軍艦的艦長,并且有機會護送一位重要的大臣到歐洲去。只要我能夠順利的完成任務,我將得到朝廷豐厚的獎賞。這樣我就可以給她們帶來安逸幸福的生活了。”
在他的精力旺盛、意志堅決中,在他引以自豪的勝利成功中,在他對他所征服的困難的理解中,在在都透露出一種英勇氣概,臉色蒼白的家庭女教師不由得驚異而欽佩地瞧著他。
“你是多么英勇頑強啊!”她說。
“英勇頑強!”他大聲說道,發出一陣歡樂的響亮笑聲。“難道我不是為了我的心肝寶貝們在工作嗎?在那凄凄涼涼的整個考驗期間,難道不是她們的美麗小手在招呼我前進,走向幸福的前途嗎?哎,我曾看見她們在我的舒適溫暖的家里,坐在我的身邊,抱著我們的孩子,我看得明明白白,就象我在那一年幸福的新婚生活里看到的她一樣明明白白。…好在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在出發前,還能夠和她們呆一段時間。”
“可是,在整個兒這段時間之內,你從來沒有寫信給你的愛人們嗎?”
“一直到這條船啟航之前一星期才寫的。我等待著時來運轉;幸運來了,我就寫信,告訴她們我不久將回到上海,幾乎可與這封信同時到達。”
在這之后他落入遐想,沉思地緩緩噴出雪茄的煙來。他的同伴并不打擾他。夏天最后的落日光消失了,只留下新月蒼白的光。
方伯騫一會兒后便丟掉他的雪茄,向家庭女教師轉過身來,猛地里大聲說道:“瑪麗小姐,如果,到了乾國,我聽到我的愛侶們發生了什么不測之事,我就會立刻倒下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