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認倒霉吧!我梳洗完畢,對鮑里斯說道:‘兄弟,麻煩你給我找一條舢板來!’”
“鮑里斯見我仍然想出去溜達,不禁微笑起來。于是他在風雨里招了招手,喚來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一種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由兩個在雨中光著身于搖櫓的黃種孩子駕駛著,在海上一下子竄到我們跟前。那玩意兒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著,一個搖櫓的孩子為我打開一塊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進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張席上——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謂‘艙房’了。”
“在這浮動著的棺材里,我剛好有臥下身體的空間,里面倒是非常干凈,新松木板顏色潔白。雨水在頂蓋上敲打,我一點也淋不著。我趴在這個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讓它搖晃,又一股浪不懷好意地使它顛簸,有幾次還險些翻船。從我那捕鼠器的縫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見我的命運所系的兩個小人兒:至多八歲或十歲的孩子,不過已經肌肉發達,像真正的(但卻是小型的)男子漢;動作靈巧,像習慣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他們高聲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從剛剛打開的活板,我瞧見碼頭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鉆出小棺材,站立起來;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進眼里,扎得人心里發毛,難受極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來個怪物蹦到我面前,圍著我直嚷嚷。擋住我的去路。透過妨礙視線的暴雨,一開始很難確定這是些什么,像是一種人形刺猬。各自拉著一個又黑又大的東西,其中一個在我頭上張開一把大傘。傘肋很密,曲桿上都涂了清漆。他們全都朝我微笑,討好的面孔,帶著一種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訴過我:這不過是一些在我面前搶生意的人力車夫。然而我初來乍到,仍被這突如其來的進攻,被這日本式的接待嚇了一跳。這些人力車夫為掙錢糊口而拉雙輪小車或推獨輪車,按鐘點或按路程收費,如同我們那兒的公共馬車一樣。”
“他們高高卷起褲腳。裸著的腿今天全是的。他們的頭藏在形狀像燈罩一樣的大帽子里,身上披著草編的蓑衣,草的頂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豬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頂披在身上了。他們一直微笑著,靜候我的選擇。”
“我無緣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便隨意登上了為我張開傘的那名車夫的小車。他為我拉下車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張起一塊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處。然后走上前來,用日語問了我一句什么話,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兒?先生!’于是我用日語回答:‘去吉慶園。朋友!’”
“我頗像鸚鵡學舌的樣子,用三個牢記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問話,很驚訝這幾個字的聲音居然表達出了某個意思,而且讓人聽懂了。于是我們立即出發。他俯著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著,一路上在他輕便的小車里聳聳顛顛,我全身遮著油布,像裝進了一只匣子。我們倆一直被雨水澆著,在泥濘的土路上濺起水和泥漿。”
“‘去吉慶園!’我說得十分自然。自己聽見都吃了一驚。這說明我對日本的玩意兒還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一無所知。一些從這個東方的神秘帝國回去的朋友教過我,讓我知道了不少事情。這吉慶園是座茶舍。一個高檔的約會場所。到了那兒,我可以打聽一個什么野田君。他既是翻譯,又是個暗中做‘那種生意’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進展順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紹給神秘的命運指派給我的那個日本姑娘…一路上就是這點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車夫和我,一個拖著另一個,在傾盆大雨之中,氣喘吁吁地跑著…”
“噢!這一天,從油布留下的縫隙,從我那淌著水的車篷底下,我總算瞥見了那古怪的日本!一個陰沉的、滿是泥漿的、幾乎被水淹沒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這些我過去僅僅從圖片上了解、從屏扇和瓷器的天藍或粉紅底色上的圖畫中看見的一切,現實生活中卻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著雨傘,穿著本底鞋,撩起衣據,可憐巴巴地出現在我面前。”
“有時候,雨水太大,我只好盡可能遮嚴實些。在嘈雜和抖動中,我變得麻木了,簡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國家。車篷有好些窟窿,讓一些細細的水流澆到我的背上,讓我想起這是生平第一次來東京旅行。我冒著澆一身水的危險,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們正在一條凄涼、陰暗的小巷(這樣的小巷有好幾千,就像一個迷宮一樣)里跑著,屋頂上的水像瀑布般瀉落到發亮的鋪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畫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線,把所有東西都變模糊了。有時,我們和一位女士交錯而過,這位女士被裙子纏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恰似屏風上提著裙子,撐著一把花紙傘的人物。有時我們從一座佛塔門前經過,蹲在水里的石雕怪獸,正朝我扮著兇狠的鬼臉。”
“這地方可真大,這東京!我們已經撒腿跑了將近一小時,好像還沒跑到頭。這會兒來到了平原,在停泊場那邊,可沒想到在山谷里,有這么大一片坦蕩的平原。”
“啊!要我說出自己在哪兒,我們剛才是朝哪個方向跑,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個兒交給車夫和運氣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人,我的車夫!我見過乾國上海的腳夫,可這一個完全是兩碼事。每當我撥開油布想瞧點什么,不言而喻,總是他首先進入畫面。他裸露的雙腿,呈黃褐色。肌肉發達,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著,到處濺起泥漿。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見這輛落湯雞般的小車經過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裝著一個想找老婆的俄國人嗎?…”
“終于,我的車馬儀仗停了下來,車夫微笑著,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車篷,不讓雨水再一次灌進我的脖子。洪水泛濫暫停,這會兒不下雨了。直到這時我還沒瞧見他的面孔,原來他與眾不同,還相當英俊。這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目光坦率,神態活潑且虎虎有生氣…”
“這兒正處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腳下。想必我們已穿過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鄉間。看來是必得下車走路了,現在得沿著一條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們周圍,有一些郊區小屋,被花園的圍墻、太高的竹籬遮住;從外面看不見它們。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們累壞了。低低的云層,壓在我們頭頂,像一個就要把我們禁閉在這陌生角落里的頂蓋。真的。一點看不見遠方、遠景,仿佛是為了更好地讓我們注意到眼前這泥濘的、濕漉漉的日本內部這一小塊的所有細部。這個國家的土地顏色很紅,路邊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認識。不過。籬笆里有一些花和我們那兒的差不多,我還在花園里認出了韃靼花、向日葵和其它一些俄國花。空氣里氣味混雜。植物和土地的香氣中,還攙雜著點別的東西,好像有干魚和的氣味混在一起,大概是從人的住所里散發出來的吧。沒有人打這兒經過。居民、房屋內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
“車夫把小車停在一棵樹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條陡直的小路,我們的腳在紅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們的確是往吉慶園走嗎?’我問,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話是否被聽懂了。”
“‘是呀。是呀,’車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彎。變得狹窄、陰暗,一邊是懸崖峭壁,上面覆有的蕨草。另一邊,有一座外表很糟,幾乎沒有門窗的大木屋。我的車夫就在這兒停步了。”
“什么,這座陰森的房子就是吉慶園?他說沒錯,神色很有把握。我們去敲一扇大門,門立刻在槽中滑動,打開了。露面的是兩個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娘了,但還存有奢望,這一點馬上就能看出來。她們的衣著與瓷瓶上畫的完全相符,手腳如兒童的一般大小。”
“她們一看見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觸到地板。啊!天哪,她們這是怎么啦?哦,沒什么,這不過是一種鄭重其事的行禮方式。我還不習慣這一套、只見她們站了起來,殷勤地為我脫鞋(從來沒有人能穿著鞋走進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褲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