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一名年輕的捕吏從他們身邊跑過,突然停下來看看蓬頭垢面的二人,掏出兩個銅錢扔到陳安順面前,又轉身走了。
陳安順趕緊給那人磕頭,嘴里不停說道:“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阿五用手一撐地,就要起身,陳安順馬上按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去查他們要做什么。”
“老實待著!”陳安順低聲訓斥了他一句,“記住,細作永遠要把不暴露身份放在第一位。現在附近被官府接管,你知道暗中有多少眼睛看著咱們?給我老老實實的裝乞丐…乞丐自有乞丐的好處。”
阿五面有不甘,但也只能躺了回去。陳安順繼續盯著面館那邊的動靜。
挎著腰刀的捕吏以及兵馬司的巡卒們不時從他們跟前跑過,滿載的馬車濺起無數泥點,都落在兩人身上,沒有誰去注意他們。這個城市有無數生活在街頭的乞丐,分布在天啟城每一個角落,普通的就如街邊的石頭。
兩個人都低著頭,竭力躲避飛濺的雨水。不一時從街道另一端又走來一位老婦,顫顫巍巍來到他們跟前,放下半碗剩飯。然后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開,嘴里喃喃念叨著什么。
陳安順用手捏起剩飯,送到阿五嘴邊。
阿五有點驚訝的看著他,閉著嘴,似乎是在驚詫自己這位上司的舉動。
“吃下去。”陳安順的語氣很堅決,不容置疑。
阿五很不情愿地張嘴。
陳安順的聲音很低:“不吃下去就更沒有體力。我們現在要的是小心,一旦暴露就完了。”
說罷,他也捏起剩飯,大口地塞進嘴里。仿佛是幾天沒吃東西一樣狼吞虎咽,完全就是乞丐的模樣。
遠處的捕吏似乎沒興趣看兩個乞丐吃剩飯。把視線扭向了別處。那里正冒著一股股的濃煙,從四面八方趕來了很多人,封鎖了失火的場所。更奇怪的是他們用竹竿一點點架起了布帳,不知道要做什么。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遠遠繞道走開,不愿跟那幫人做過多的接觸。
雨還在不停地下。
兩人就這樣撐到了晚上,雨終于停了。吹了一白天的風驅散了烏云,遠遠可以看到原來拉面館的位置燈火通明。
陳安順拉著阿五站起來,手里拿著白天裝剩飯的破碗,低頭彎腰走過去。
阿五仍就是渾身發燙,走起路來還在不停地哆嗦。
他們一直走著,直到被捕吏攔下。那人抱著手。用剔刀般的眼神盯著他們,問道:“干什么的?”
陳安順低著頭:“要飯的。”
“來這兒干什么?”
陳安順指了指他和阿五坐了一白天的墻角:“都是水,白天還行,晚上沒辦法睡覺。”那里已經是一片水痕,反射著星光。
“老爺行行好,給口吃的,讓我們過去找個背風的地方睡覺吧。”陳安順伸出手,他的腰彎的更低了,阿五也被他拉著彎下了腰。
捕吏皺著眉頭,有點鄙夷地看著兩人:“走走走。這兒不是要飯的地方。”說罷他一腳踢在陳安順身上,陳安順被踢倒了,阿五也被帶了一個踉蹌。
“滾。”那人指著身后說。“這兒以后不讓過。”
陳安順領著阿五慢慢往回走。
遠處的拉面館已經被三丈多高的布幕圍起來了,里面很亮,不時有人扛著大量的東西進出。很是忙碌的樣子,卻沒有任何人說話。以前在夜晚經常能聽到狗叫聲現在也沒了。一切都安靜的嚇人。
夜色中,兩個乞丐相互扶持、沿著墻根慢慢走著。
街上的行人很少,聞濤樓里面雖然還亮著燈光,卻也早早的關門謝客,只是還沒來得及上門板而已。
陳安順和阿五來到店門前,立刻被伙計攔住了。那伙計沒認出陳安順。以為只是要飯的,便揮手驅趕。
“行行好。給口吃的吧…”陳安順說,同時他伸出右手。拇指內扣,其余四指伸展。
伙計認出了是自己人,卻不聲張,只是繼續趕他們走:“去去去,這兒不是你要飯的地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回頭臟了我們的地還得我來打掃…”
里面傳來了一聲詢問:“阿興,是什么人啊?”
伙計回頭:“掌柜的,是倆要飯的。我這就趕他們走。”
“讓他們去后院,多少給點剩飯,也算是行善積德了。這世道,兵荒馬亂的…”
伙計應了一聲,便帶著二人從旁邊繞到聞濤樓后院。沒過多久,兩個蓬頭垢面的人千恩萬謝離開后院,消失在了夜晚的街道里。
密室內,脫下了偽裝的陳安順泡在裝滿熱水的木桶里。阿五已經洗完了,正在旁邊哆嗦著喝水。
“怎么弄的?”萬鐘材在接到報告后立刻通過秘道趕了過來。如果不是兩年前了大力氣建了這條秘道,恐怕他只要出門就會被幾十名捕吏盯住。
“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人殺上門。我們兩個干掉五個人,從地道跑出來的。”
“沒人追殺你們?”
“沒有。逃出來之后就再也沒了。”陳安順說著拿出一枚古舊的銅錢,“而且,你看看這個。”
萬鐘材接過銅錢,就著燈光看了看。
這枚銅錢比正常的越南銅錢要大上一號,而且很是厚重,正面穿孔上下分別鑄有“洪武”二字,這兩個字比較大,在穿孔的右邊有“天下”兩個小字,左邊有“太平”兩個小字;背后上下“圣旨”二大字,右側有“午人存”三個小字,左側有“日月明”三個小字。銅質暗紅,外緣細窄,制作很是精良。
“天地會?”萬鐘材一愣。
“不錯。”陳安順從自己的衣服堆中又翻出了一個,“這是我在那些人身上搜來的。沒想到吧?”
萬鐘材用手指仔細捻著銅錢:“這是水渾銅。也只有天地會的人才用這種銅鑄錢做信物。幸虧他們不是忍者,否則你們兩人怎么可能打得過人家五個。”
“這銅錢是真的,人可未必是。”陳安順一邊搓泥一邊說。“現在霸占我館子的是官府的人,昨天晚上那幫人還能是別人不成?”
“官府對外宣稱是有人入室搶劫后縱火。所以封鎖現場調查。”
“天地會大老遠從乾國來搶我的拉面館?我看就是官府里有人賊喊捉賊。但是我也想不通,看他們這架勢,不像是沖我們來的,好像就為了占那塊地方,不知道要干嘛。”
“你來看這個。”萬鐘材展開了一份地圖,指著用朱筆圈住幾個地方說道“昨天晚上,全城共有五個地方發生火災或者搶劫,沒有人活著出來。而且…”
“而且所有的現場都被封鎖起來。還被幾丈高的布幕給擋住了,是吧?”
萬鐘材點點頭:“你也看到了?”
“嗯,我那邊也一樣。不知道他們在搞什么名堂。”陳安順說。
說完他站起來,擦干凈身子開始穿衣服:“總得去查查看…他們不是沖著咱們來的,得搞清楚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阿五也跟著站起來,他的身體似乎好了一點,可還是面色發白。
“阿五你留下來養病。”陳安順說道。
“讓他跟著你去吧。”萬鐘材開口,“現在可動的人不多。”
“可他病了。”陳安順強調。
“總比人手不夠弄砸了好。任務第一。”萬鐘材并不留余地。
陳安順想堅持,可阿五已經換好了衣服。萬鐘材沒有再說什么,把那兩枚天地會的銅錢又遞給了他們。
此時的陳安順并不知道。自己的面館,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地下室當中,曲飛鵬看著已經打開的木箱當中的一層又一層的金首飾。禁不住嘆息起來。
這些箱子里的每一件首飾,可能都曾經被一個女子佩戴過。
而這里的箱子,足足有十多口。
這些裝的滿滿的箱子,意味著要死掉多少人啊!
想到這些金飾都有無數因當年圣平天國之亂而死的無辜女子的怨魂附著,曲飛鵬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東西都在這里了,大人。”一個穿著越南捕吏服色的男子向曲飛鵬拱手說道,雖是越南人的模樣,但他說的卻是一口流利的乾國官話。
“很好。這一次你們都立了大功,林爵爺絕不會虧待你們。”曲飛鵬點了點頭。“你們要求的事,林爵爺一定會給你們辦了的。你們放心好了。”
“謝大人!”聽到曲飛鵬的回答,這名男子和其他穿著捕吏服色的人全都面露喜色。
在異國他鄉亡命漂泊的日子太久了。現在的他們,是真心想要回到故國,過正常人的生活。
“稟大人…那兩個東洋人,跑掉了。”有人進來向曲飛鵬報告道,“他們爪子很硬,殺了咱們五個弟兄。”
聽到來人的報告,屋內的捕吏們全都面上變色。
曲飛鵬卻表現得很是平靜,“這些人你們可能對付不了,還是得我們出手。”他掃視了一下室內,“你們不用管他們了,只管把這里的東西藏好,等待林爵爺前來接收就行了。記住尤其不能讓法國人查覺,否則…”
“是!”
北京,紫禁城,勤政殿。
已經是兵部左侍郎的林逸青現在并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幫他在越南發了一筆橫財,他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朝會,但看到今日朝會上幾位軍機大臣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他便預料到,仁曦太后今天很可能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看。
越南的局勢演變,已經完全出乎北京朝廷的預料之外。
法國公使寶海接到了巴黎的電報,在了解了詳情之后,一直堅持為乾法友誼做貢獻被稱為“法國崇厚”的他立刻來到了總理衙門,將法國政府的說明交給了總理衙門,表示“此次順化之役,乃下臣擅自動兵。未奉政府之令,現下政府正嚴查此事,追責當地官員。以為補救之法”,請大乾朝廷為兩國友誼和合作起見。保持克制,“法國絕無吞并越南之念。”但同時寶海也向總理衙門指出,“越境乾兵公然助黑旗軍與法人為敵,越政府亦縱容陰助,順化構兵,此亦為引因”,要求大乾朝廷就此事也做出說明,以及如何處置的辦法。
得到了法國方面的說明。仁曦太后稍稍安心,但寶海說的有乾隊在幫助黑旗軍進攻法國人的事,她卻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得吃了一驚。她接二連三的向西南督撫下旨詢問詳情,但西南三省的督撫們卻支支吾吾,不肯道出實情。
可能是被仁曦太后問得急了,云貴總督岑聿瑛先是回奏,稱滇軍是應越南國王要求剿滅進入越境的叛軍李揚才部的要求才進入越南的,“越王求緊辦李逆匪黨,及早清理。即將向來竄逸諸股殘匪盡數剿除,另為量留多營駐防彈壓”,而“李逆伏誅后。本已將關外各軍陸續凱撤,以節餉需”,但李揚才部被剿滅后,越南“國內伏莽又起”,越南官軍東征西討疲于奔命,“北邊自軍興,經數十年來,兵困于嵐瘴,民疲于飛挽。冀獲粗安,以解兵民之苦。不謂此賊未平。他賊又起,慮其余燼復燃”。于是才留下部隊駐防的,并稱此前朝廷是有諭旨同意的。
在說了林林總總的這一大堆要把責任推給朝廷的話之后,岑聿瑛也并沒有提到朝廷急需了解的當下越南的情況,而是說起黑旗軍的來歷來:“彤郅九年,興化省保勝首領劉仁義來降,助官軍追剿巨匪黃崇英,屢立戰功,得賞五品藍翎功牌,后經臣保奏,得賞四品官帽。劉系廣西上思州人,生于韶光十七年,現年四十七歲。形貌魁梧,和藹近人,所守在云南邊外,地名安喜江,其總要口地名保勝。守此要口者,皆系其寄子。其軍中老稚皆留于老界,專事耕種。成童皆編為獵戶,平日打犀象糜鹿,取其皮角齒牙,以售諸粵東商人。壯丁則編入兵籍,婦女司內事并管理買賣。其兵制則分作數營,一營分作數隊,輪流供役,周而復始,無偏勞亦無怠隨。就保勝筑城,極為堅固,其地在安喜江,迤邐直至紅河,皆在滇越分界之地,故定其名為老界,即各報所稱老開者是也。保勝城內為劉及其宅眷所居,并挑選二百名親軍以為護衛。粵商亦在城中,蓋粵商運來煙、、食鹽等類以作貿易,然后載運銅鉛煙土等物以去,此種交易,每年可收捐銀八萬兩。其軍餉素由越王發給,每兵一名月給錢一千二百文,米三十斤,有眷口者倍之。其有無業兵民,皆以賭博為事,賭場亦有捐稅。”
在描繪了一番黑旗軍的情況之后,岑聿瑛又夸獎起黑旗軍的戰力來:“該軍屢助官軍剿匪,勇悍善戰,迭立奇功,法人亦懼之。法人屢以‘阻商’為名,興兵來犯,與該軍見仗多次,該軍屢敗之,其出奇在埋伏地雷,用木箱裝藥四五斤,埋于要路,或扎營之左右,用竹筒套火線,伏于長林豐草之處,睨敵過,即發,每發,則法人死傷無數。扎營,則先掘地深數尺,上用橫木作蓋,木柱作擎,留空僅數寸,作炮眼,四邊可放炮瞭望。木蓋上,用竹木釘密,加泥厚數尺,上疊草皮,別開門戶出入。法人放槍,高不能中,低不能發,遠不能見,近則為其所中。子亦只炸在草皮上,不得傷人。該軍則有藏身之處,得以從容施放槍炮。”
在這里岑聿瑛提到了黑旗軍同法軍發生過戰斗,而他隨后做出了解釋:“彤郅十二年十月間,法人攻河內,殺越官兵,焚毀告示,得其全城,劉部奉越王令復河內,其時有法兵百余人據城而守,另有香山勇百余,回子勇百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