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閔妃逃跑時閔臺鎬曾協助她,但大院君上臺后閔臺鎬又企圖向他輸誠,告密閔妃所在,幸好在閔應植、閔肯植等人的保護下,閔妃才逃過一劫。是以在兵變被鎮壓、閔妃還宮以后,閔妃心中恨極了閔臺鎬,這一次便想借機置他于死地。
“來人,將閔志鎬拿下。”袁蔚霆似乎沒有聽到閔妃在說什么,而是對身邊的衛兵說道。
聽到袁蔚霆的話,跪在那里的閔臺鎬和他身后直打哆嗦的弟弟閔奎鎬全都吃了一驚,而閔妃的臉則變得鐵青。
被袁蔚霆點名的閔志鎬此時已然魂不附體,癱倒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名乾軍士兵上前,將他有如捉小雞一般的一把拎了起來。
“國王殿下,我業已查明,閔謙鎬閔志鎬兄弟,平日里賣官鬻爵,貪墨無度,盤剝百姓,民憤極大,現閔謙鎬已然為亂軍所殺,閔志鎬須當以國法議罪,明正典刑,以息民怨,否則,民怨不止,民心不附,江山仍有累卵之危。”袁蔚霆起身面對朝鮮國王李熙,正色說道。
李熙不敢去迎袁蔚霆的目光,他當然知道袁蔚霆事先肯定做了詳細的調查,知道閔氏家族最招人恨的幾個人都是誰——閔氏兄弟中,閔升鎬早死(全家給炸彈炸死,誰人主使至今成謎),閔臺鎬和閔奎鎬雖然貪戀權柄,但個人操守還都可以,能力也算不錯,為官也都較為清廉,民憤最大的,就是閔謙鎬和閔志鎬兄弟兩個,閔謙鎬可以說是兵變的直接責任者,兵變伊始。便給亂兵直接打死,腸子都拖出到了腹外,可見民怨之大。而閔志鎬當時在山中打獵,得知消息后立刻藏了起來。才免于被殺,聞聽兵變平息,閔妃回宮之后,這才敢露頭。現在袁蔚霆要拿閔志鎬來平息朝鮮軍民之怨憤,可以說是有的放矢,毫厘不差。
李熙有心想要按袁蔚霆說的去做,但一想到閔妃可能出現的反應,便有如芒刺在背。立時便不作聲了。
閔妃死死的盯著袁蔚霆,眼睛里似要噴出火來。
袁蔚霆似乎覺察出了朝鮮國王在害怕什么,平靜的轉過頭來,面向了閔妃,直直的迎上了她的目光。
大殿里瞬間一片死寂,空氣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炸開來。
“王妃殿下,非是袁某要和閔氏一族為難,昨夜之事,王妃殿下難道不記得了么?”還是袁蔚霆先打破了沉默,他直視著朝鮮王妃的眼睛。沉聲道。
閔妃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看了袁蔚霆好一會兒,方才嘆息了一聲。重新坐了下來。
李熙見閔妃沒有說話,情不自禁的向她望去,她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見到閔妃首肯,李熙當即下令將閔志鎬押下,交由刑曹定罪,擇日明正典刑。
“將閔志鎬治罪,還不足以全息民怨。”看著閔志鎬被去掉官帽,剝掉官服。象死狗一樣的給拖出了大殿,袁蔚霆不動聲色的又說了一句。朝鮮君臣又是俱都一驚。
重處閔志鎬這樣的重臣,已經讓朝鮮君臣驚懼不已。他們不敢想,除此之外,袁蔚霆還會提出什么更加可怕的平息民怨的條件來。
“國王殿下,袁某雖來朝鮮未久,然考察民情,又蒙王父閣下陳情,殿下確有失政之處,尤其是外戚專權,婦寺干政,最為人詬病。殿下宜當下詔罪己,坦陳己過,以安萬民之心。”袁蔚霆說道。
聽到袁蔚霆提到自己,大院君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額頭也滲出了汗珠。而閔妃聽到袁蔚霆提到“外戚專權,婦寺干政”八個字,臉上發燒,心中恚怒,但卻不敢分說一句。
她剛才已經從袁蔚霆的目光中,讀出了太多太多。
“袁將軍所言極是,下國失政之處多有,日積月累,釀成大禍,須得深自反省,昭示萬民,方能不重蹈覆轍。”李熙聽到袁蔚霆沒有提出來再懲治誰,松了一口氣,趕緊說道。
“殿下能如此最好。”袁蔚霆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大院君和閔妃,說道,“常言說的好:‘家和萬事興’,還望王妃殿下和王父閣下共棄前嫌,輔佐國王殿下,興利除弊,以安家邦。”
袁蔚霆說著,起身向李熙、閔妃和大院君分別長揖一禮,三人趕緊起身還禮。
重新落座之后,袁蔚霆看了看王世子李拓和完和君李鄯,再次開言道:“方今乃多事之秋,朝鮮欲要自強,需得選派聰穎子弟,學習西洋實學,我今見王世子和完和君聰明過人,欲邀二位至天朝游學,不知國王殿下可愿意否?”
朝鮮君臣的心情本來因為袁蔚霆提出的“罪己詔”建議而放松了下來,聽到他這一句話,無異于一聲響雷,讓他們全都愕立當場,作聲不得。
看到朝鮮君臣的窘態,尤其是閔妃,一張臉此時已經變成了豬肝色,袁蔚霆身后的王士珍心中暗暗好笑。
那個飛揚跋扈的朝鮮王妃,這一次在袁蔚霆這里,可以說栽足了跟頭。
“袁將軍!我兒李拓身體自幼病弱,恐怕難以勝任車馬風濤!還請將軍允準,讓他留在我夫妻身邊!”閔妃看著滿面驚慌的李拓,哀聲對袁蔚霆說道。
“是啊!袁將軍,拓兒的身體…實在是不好…這游學一事,還請袁將軍不要讓他去了罷!”李熙也著忙起來,向袁蔚霆懇求道。
看到朝鮮國王夫妻聽說要李拓前往乾國全都惶急起來,袁蔚霆的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同時也對給他“錦囊妙計”的林逸青佩服不已。
李拓出生時,朝鮮王朝已進入多事之秋。光旭元年八月,曾發生了日本軍艦出現在朝鮮江華島附近海面探測的事件,雖然遭遇朝鮮炮兵的炮擊而退卻,雙方并未發生實際沖突,但消息傳出,朝鮮仍是舉國震驚。到了次年正月大乾敕使冊封李拓為世子時。日本又派偵察船前往江華島探測,“意殊詭測”,乾國敕使為此警告朝鮮政府:“倭情本多難測。海防戒嚴不可疏忽!”隨后,朝鮮在乾國指導下“開國”。被迫與包括日本在內的西方列強簽訂《通商條約》,朝鮮的國門從此打開,并為后來日本利用朝鮮人不懂國際法和通商條約的漏洞大肆掠奪朝鮮經濟作了鋪墊。這對剛出生的李拓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兇兆。
李拓出生后,備受李熙和閔妃的疼愛。在李拓出生后不久,李熙就特地下令以“增廣慶科”的名義舉行科舉考試,以示慶祝。但李拓出生后身體并不好,經常生病。李熙和閔妃對此十分著急。除了召集御醫進行醫治以外,閔妃還遍祭金剛山一萬二千峰,各峰施以米一石、布一匹、清錢千文,希望世子平安。李熙和閔妃又招來大批僧道、巫祝為世子作法祈福,弄得朝鮮宮廷烏煙瘴氣。而在李拓出生后四年間,閔妃又生下二子,卻都夭折了。李拓作為閔妃的獨子,更是被夫妻二人視若珍寶。
壬午兵變爆發時,閔妃在逃命之前,先急忙將世子李拓轉移到景祐宮。然后才化裝成宮女逃跑,為此險些被亂兵抓住。而利用兵變再次執政的興宣大院君為了安撫亂兵,宣布閔妃已死。李拓聽說后信以為真,悲慟不已,竟然病倒了,在兵變被乾軍平定,閔妃還宮時,李拓不顧病體,親赴宮門迎接,因過于興奮,又險些暈倒在宮門。
李熙和閔妃夫妻二人對李拓非常溺愛。因為他身體不好,所以“每飯。揀饌而食之;每衣,張袖而穿之”。盡管如此,李拓的身體一直大病小病不斷,經常小便,一日之內要換多次褲子。而庶長子完和君李鄯“去世”后,坊間都認為是閔妃殺害了完和君,李拓病弱難以養活是她的報應。
而林逸青身在福州,卻對朝鮮發生的這些事了如指掌,甚至能夠秘密探訪到被大院君夫妻秘密送到平壤保護起來的李鄯的下落,囑咐袁蔚霆“善加利用,以為牽制之計”,怎么能不讓袁蔚霆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既然如此,那世子便不必前往了。”袁蔚霆說道,李熙和閔妃立時松了一口氣,但沒等他們倆緩過勁來,袁蔚霆的下一句話又讓他們二人的神經繃了起來。
“世子既然不能前往,那便由完和君代勞好了。”袁蔚霆又說著,看了看李鄯,“完和君在天朝學業有成,日后必可出為將,入為相,等到國王殿下和王妃殿下百年之后,世子繼承大位,便可多一位良臣輔弼。”
聽到袁蔚霆的這句話,大院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他當然明白袁蔚霆這番話的真正意圖是什么!
李熙和閔妃也明白過來,他們夫妻二人有心想要拒絕,但一時間又找不到什么理由,一時間惶然無措。
“完和君剛剛喪母,葬禮未成,不宜遠行。”閔妃好容易想出了一個緩兵之計,立刻對袁蔚霆說道,“還請袁將軍先緩一緩,待到喪禮過后,再動身不遲…”
閔妃話未說完,卻突然感覺到了李鄯那望向自己的仇恨目光。
李鄯的母親李順娥得了“失語癥”之后,一直幽居冷宮,壬午兵變時亂兵沖入后宮搜尋閔妃,李氏受了驚嚇,結果一病不起,兵變后七日便去世了。坊間原本就一直有傳聞是閔妃給李氏下了毒,致使她得了失語癥,這一次李氏去世,又有傳聞說閔妃害怕李氏投靠大院君(大院君曾主張立李鄯為王世子)對自己不利,在逃走之前殺害了她。
現在從李鄯的表現來看,他顯然是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的。
“娘親已去,國事為重,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鄯兒愿即刻去天朝上邦,學得文武技藝,歸來報效國家。”李鄯起身向父親李熙大禮跪倒,叩首道,“還望父王成全孩兒的心愿。”
見到李鄯竟然主動要求前往乾國,閔妃又驚又怒,待想斥責于他,卻冷不防碰上了袁蔚霆的目光,心里禁不住一縮,腦中一片空白。想說的話便全縮在了嘴里。
“完和君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當真是難能可貴。”袁蔚霆嘴上說的笑呵呵的。但緊盯著閔妃的雙眼卻透出陣陣殺意,“還望國王殿下允準。”
“那好。就從鄯兒所請。”李熙明白如果他不允許李鄯去乾國的話,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立刻便答應了下來。
見到父王答應了,年幼的李鄯謝過之后,站了起來,李熙看到孩子的眼中滿是堅毅之色,有如換了一個人,不由得嚇了一跳。
李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好。目光情不自禁的望向了王士珍,閔妃注意到了他的這個小動作,心中明白這個孩子將來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麻煩,煩悶焦躁的同時,也暗暗心驚于袁蔚霆的手段。
她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再也不會好過了。
七日后,朝鮮國王李熙下“罪己綸音”,坦承自己和閔妃的失政,宣布對壬午兵變“只究首惡。余眾不問”,按大逆之罪將壬午兵變的發起者金長孫、洪千石、許氏同、鄭雙吉等七人處以絞刑,同時將民眾切齒深恨的大貪官閔志鎬斬于市曹。以平息民怨。
漢城南郊,日軍軍營。
“…玩好是求,賞賜無節,是予之罪也;過信祈禳之事,虛糜帑藏,是予之罪也;用人不廣,宗戚是崇,是予之罪也;宮闈不肅,婦寺干澤。是予之罪也;賄賂公行,貪墨不懲。窮民愁苦之狀,莫達于上。是予之罪也;儲胥久虛,軍吏失哺,貢價積欠,市井廢業,是予之罪也;聯好各國,乃是時宜,施措乖方,徒滋民疑,是予之罪也。…”
森有禮輕聲讀著朝鮮國王李熙的“罪己綸音”,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而他身邊的日本軍官們,大部分臉上都現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也難怪他們如此,他們這幫人氣勢洶洶的率兵來到漢城,原本的目的是向朝鮮政府“問罪”,為在壬午兵變當中被害的日本僑民和公使館人員討個說法,但直到今天,日本人卻一直都給晾在了一邊。
“這文章寫的真的是很好。”森有禮讀完,竟然贊嘆起來,“不知這文章是誰替朝鮮國王撰寫的?定然是飽學之士。”
“這篇文章是原駐乾國的朝鮮領選使金允植所寫,”負責情報工作的日本軍官桐村太郎答道,“此人現任江華府鎮守,順天府使。”
“原來是洵卿先生所寫,難怪呢。”森有禮點了點頭,“此人是儒學之士,但眼界開闊,曾力主朝鮮效法乾國開展洋務,力促朝鮮與列國建交,開化自新,朝鮮有如此之人,端的是難能可貴。”
“難道此人竟然是開化一派?”桐村太郎好奇的問道。
“此人在朝鮮是‘穩健開化派’,與金玉均、洪英植等‘急進開化派’有所不同。”森有禮答道,“此人當年曾促成朝鮮與米國建交,以牽制日本,此次乾軍來得如此之快,和他在乾國的活動不無關系。”
聽到森有禮的回答,日本軍官們的神情都變得凝重起來。
對于當年發生的事,他們其實也是非常清楚的。
光旭七年閏七月,朝鮮國王李熙決定以金允植為使臣,與從事官尹泰駿、翻譯官卞元圭率領人數近百人(學徒25人,工匠13人,其他隨員31人,另有“學徒等私帶隨從以備使喚者”數十人)的使團出使乾國,并常駐乾國天津學習洋務。九月十九日,金允植被授吏曹參議銜,九月二十六日正式從漢城出發,經陸路進入乾國。金允植的這次出使之行的目的,金允植在他的日記里說得非常清楚:“我國素無他交,惟北事上國、東通日本而已。自數十年來,宇內情形日變。歐洲雄長,東洋諸國皆遵其公法,舍此則孤立寡助,無以自保。”也就是說此行并非僅僅是考察洋務,更隱藏著一個重大的外交任務。這個任務就是高宗命金允植前往乾國商討與美國的建交通商問題。
原來乾國重臣李紹泉一向主張朝鮮“以夷制夷”,與美國修好,以牽制日本。為此他采取了多方途徑疏通朝鮮政府,力主朝美建交。同時美國政府也派海軍中將薛斐爾來華,請求李紹泉斡旋朝美建交。李紹泉等人的建議得到了執政的閔妃的首肯,但朝鮮國內的保守勢力非常強大,他們發起了“辛巳斥邪”運動,堅決反對同“犬羊夷狄”——美國建交。盡管李熙和閔妃對保守勢力進行了嚴厲彈壓,但畢竟考慮到過于壓制保守派的話就會威脅其政權,因此不得不低調行事。
在天津,乾國北洋大臣李紹泉對金允植一行非常熱情周到,邀請他們參觀天津的東局、南局、海關、招商局等許多乾國洋務運動期間興辦的機構,并安排朝鮮學徒和工匠在天津的工廠和學堂中分別學習技術、英語和科學知識。金允植與李紹泉先后進行了7次筆談,一方面金允植向李紹泉介紹朝鮮國情,并商討自強之策;另一方面大致將朝美締約的一些基本原則確立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