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閔謙鎬的家仆,花錢買來當這個庫直,餉米到后,閔謙鎬暗中囑咐他將米摻上一半的砂糠發放,余下的吞沒,他自然言聽計從。只是在執行閔大人的命令時,他下令多加了一成的砂糠,替換下來的米,自然就歸了自己。
“敢問這位官長,你給我們發的,這是什么?”為首的另一名士兵鄭義吉分開眾人,走到庫直面前,指著地上的粗米加砂糠,大聲問道。
“這…是…我…”庫直一時間張口結舌,但又不想墮了自己的威風,只是在那里直瞪眼睛。
“請問,這是給人吃的東西嗎?”脾氣暴躁的士兵柳卜萬俯身抓起了一把地上的砂糠,一把摜在了庫直的臉上。
庫直一下子給摜得滿頭滿臉都是砂糠,待要叫罵,嘴里卻都是那些東西,眼睛也給砂子迷得睜不開了,他拔出刀來正要胡亂揮舞,頭上卻挨了重重的一擊,頓時兩眼一黑,倒在地上。
“弟兄們!去把咱們該得的米領了!”金春永看到庫直倒地,立刻不失時機的吼了一嗓子。
早在來都捧所之前,他其實已經和幾名士兵商量好了,要把屬于自己的十三個月餉米全都領回去,如若不然,哪怕動武他也認了。
他是一刻也不想忍耐這些貪[官污吏了。
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得多,看到庫直給人一棒子打倒,庫直守下的人立時一哄而散,士兵們隨即一擁而入。直奔倉庫而去。
果然不出金春永所料。倉庫里的存米堆積如山。而且都是沒有摻東西的好米,士兵們當即毫不客氣的開始運米回家,聞訊趕來的其他各營士兵也全都跑來拿自己的份額,很快,不消半天功夫,都捧所的存米便給搶運一空。
都捧所搶米事件很快便報給了時任宣惠廳堂上的閔謙鎬,閔謙鎬自是大怒,立刻下令逮捕搶米士兵。交由漢城捕盜廳嚴懲。在下了命令之后,他并沒有想到,之后會發生什么。
抱月樓里,前任花魁崔真姬正陪著閔謙鎬的三兒子閔泳淦小酌,閔泳淦把玩著她纖細的手腕,眉間寫滿醉意。
崔真姬今晚上沒來由地心跳,總想起前些日子迷戀她的那個男孩,他從未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只說自己排行第五,叫“阿五”。崔真姬好些日子沒有見到阿五了。不知道他是否離開了京城,否則這個大旱的季節。他還帶著傷,住在一個破旅店里沒人照顧,餓也餓死了。
崔真姬倒不是擔心阿五的死活,她是覺得那個阿五腦筋不好用,固執得很,一心總覺得自己喜歡他,把自己看做了倚靠,沒準兒在大熱天會冒冒失失地跑來找她,就把今夜和閔泳淦閔公子的事情攪了。阿五之后迷戀她的客人就是這個閔泳淦了,閔家是皇親國戚,閔泳淦是有權有勢的閔謙鎬大人最為疼愛的三公子,年輕俊朗,讀過不少詩書,在女人面前風流倜儻,說起王京里兩班貴族的軼事口若懸河,出手又闊綽,伎館里的姑娘們都喜歡他。閔泳淦家里有老婆,是聽從父母安排娶的,閔泳淦喝醉了酒,微微瞇著眼睛對崔真姬說自己還想再娶一個,眉眼就要像崔真姬那樣的。崔真姬一顆心狂跳,想著這是老天眷顧她,年紀大了卻還能遇見這么個良人。
從她意識到自己漸漸老了,不如那幫新來的小妮子狐媚招人之后,就開始在一些客人身上用心思,看看會不會有冤大頭喝了迷湯似的眷戀她,把她贖出去,當妻作妾都可以商量。前些日子那個阿五看起來也是鄉下大戶人家的年輕公子,又是個半大的孩子,崔真姬也屬意過他,不過沒幾天就床頭金盡了,滿臉還賴著不想走的表情。其實崔真姬覺得自己對那孩子已經算是很好了,看他傻傻的沒見過什么世面,臨走還從自己的私房錢里拿了幾塊碎銀塞給他,反正她也從那孩子身上賺了不少,舍幾塊碎銀出去,就當積德,或是體恤乞丐了。后來那個阿五不知從哪里又弄了點錢來死乞白賴地要見她一面,崔真姬怕他沖動起來鬧得風風雨雨,也就對他加意撫慰,賠了不少眼淚。那個孩子也默默地流淚,大概是把這些都當真了。事后還是提醒她,說上次和這孩子一起來的那些人看起來都不是善類,可能是黑道上的人,少沾惹為好,平平安安送走就算了,崔真姬又想起那孩子一次喝醉了酒跟她說起什么殺人的事情,說得血淋淋的讓人心悸,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更下了決心再不見他。
這些天有閔泳淦陪著她過得很開心,連阿五的相貌都快忘記了,可現在不知怎么的,阿五那雙灼熱的眼睛忽的浮現在她面前,像是個怨魂般看著自己。
“該死的,莫不是已經成了餓死鬼?”崔真姬在心里暗暗地罵。
“阿真,今晚上怎么心神不寧的?”閔泳淦起身坐到崔真姬的身邊,一摟她的小腰,在她身上捏了幾把。他們之間沒什么可顧忌的,連日來閔泳淦都住在崔真姬的閨房里,夜夜貪歡。其實閔泳淦也不是真的想娶這個伎女,不過歡場上總是逢場作戲的,逗女人開心的話他知道怎么說,等到膩了他甩袖子就走,崔真姬頂多也就是嗔怪兩句說他沒良心,反正他每晚都付錢,大家總是兩清的。
“疑心病真重,我哪有心神不寧?我就是想你會不會夜深了又回去陪你老婆…這樣子永遠都不能朝夕相對。”崔真姬眼神哀怨,泫然欲泣。這也是手腕,有些男人就吃這套,容易心軟,女人一哭就把魂兒丟了。所以崔真姬經常咳嗽兩聲,彈琴到傷情處無聲落淚,把自己扮得和那些嬌弱的世家小姐一樣。
“我就怕你不開心。”閔泳淦捏捏她的臉蛋。心想這女人也就那么幾招。若想朝夕相對就只能給她贖身。這些弦外之音這些日子在閔泳淦耳邊響個不停。有點煩了。
“阿真啊,哎呦,阿真啊。”在外面敲窗,“那個阿五公子又來了,說非要見你一面,那個人不懂事,又固執得要死,還有點蠻力。伙計們攔不住他,你下去哄哄他吧。”
閔泳淦心里正煩,在桌上猛地一拍,“什么阿五公子?來這里花錢的才是客,我已經把錢給了你,今晚上阿真就只能陪我。什么人就敢要我的女人去哄他?”
門外閔泳淦帶的兩個武士眉一挑,都伸手按住刀柄,斜瞥著。
“死人,還真來了!”崔真姬心里直犯惡心,不知自己的預感怎么就那么準。但她也知道做伎女這一行什么樣的客人都別得罪為好,得罪人那是的活兒。她在閔泳淦心口摸摸,“一個大孩子罷了,我去勸他兩句,讓他好好回家,你還能跟那種人計較?”
“是啊是啊,是阿真心地太善了,這樣好的女人才惹得那么多男人癡纏,可是阿真一心都在閔公子身上啊。”也幫腔道。
閔泳淦的怒氣被這兩個女人的軟話打消了大半,拍了拍巴掌,隔窗對外面自家的武士說:“跟真姬姑娘去看看,要是那小子不禮貌,就給他點兒教訓。”
大廳里擺了大約十桌酒席,招待那些只喝花酒不留宿的客人,每個喝酒的客人都摟著個女孩的腰,鶯鶯燕燕紅紅翠翠,一片喧鬧一團和氣。阿五站在樓梯下,一身破爛的夾衣,顯得格外突兀,附近幾桌的客人都斜眼瞥他,翕動著鼻翼嗅那股隱約的臭味。
阿五在等崔真姬,把他撂在這里,答應上去喊崔真姬下來見他一面,算是可憐他,不過只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免得他對崔真姬動手動腳。
阿五聽見背后傳來了鄙夷的笑聲,大概那些客人也猜到他是為什么來了,在這里沒錢的窮酸小子還想找女人?阿五的眼角抽動,心里恨得想要殺人。
樓梯上傳來了輕微的咳嗽聲,阿五的心頭一跳,抬頭看去,一襲輕薄白衣的崔真姬無聲地扶著欄桿下望,眼神和他相接。阿五一時忘記了周圍那些人,胸口里一股暖流。
崔真姬緩步下樓,可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哀怨地看著阿五,咬著嘴唇,輕輕搖頭。
“阿五你見了我這一面就回去吧,回鄉下去,別再來漢城了。”崔真姬輕聲說著,只有阿五能聽得見她的聲音,她的眼睛濕潤了,像是隨時會落下淚來。
“我是要回鄉下去了,但我還會來漢城看你,若是我爹同意,我就拿錢來給你贖身。”阿五說。說到“我爹”的時候他有種發笑的沖動,誰是他爹?
“別來了。”崔真姬說。
“怎么了?”阿五心里一顫,這跟他想的不一樣,他以為崔真姬會像前次那樣拉著他的手不讓他走,可是現在崔真姬在趕他。
“我被賣掉啦,媽媽把我賣給一家大戶,從今而后我就不是自己的了,再見你又能怎么樣呢?”崔真姬理了理鬢角,聲音凄然。她來的路上就想了一個說辭,要哄這個傻小子死心,再也不來找她,她估計閔泳淦給她贖身有七八成把握,到時候她嫁到閔家,說是被賣掉也不錯。但是這一輪賣可是賣得她心花怒放,這些卻不能告訴這個在她身上花光了錢窮困潦倒的小子。
“賣掉?”阿五沒能明白這話的微妙。
“我老了,不能再幫媽媽賺多少錢了,媽媽就把我賣掉了,好歹能收最后一筆錢,以后我就得一直伺候一個人了,這就是我們這種女人的命啊。”崔真姬說道,“你走吧,我看著你心里難過,你可又瘦了,病得很重吧?”
“只要看到你就好很多,阿真…”阿五聲音哽咽。后悔像是刀那樣在他心里割了一道。
崔真姬心里煩悶,心想自己說了那么多,這個小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閔泳淦還在樓上等著她,再這樣耽擱下去,閔公子就要不開心了。
“就當作沒有相逢吧。阿五你忘記我。將來娶個好人家的女人。過好日子,你也開心,我也為你高興。”兩行淚從崔真姬臉上滑過,她扭頭要走。她想不搭上這兩行淚,這小子還是賴著不肯走,不如最后做足了戲安撫他的心好了。她心里微微得意,要說年老色衰這是不假,可要說做戲。抱月樓里的小妮子們都不是她的對手,這兩行淚流得情真意切,只怕這個阿五公子一輩子都不能忘卻這段感情了。這小子已經把所有的錢交待在她身上了,再也榨不出什么,就讓他后半生見不著自己還老念著自己吧,想起來也怪好玩的。
“阿真我明白你的心,你明白我的心么?”阿五問。
他已經準備好要轉身,只是還要等崔真姬回頭說一句“我也明白”。其實他心里還為崔真姬覺得有些高興,至少崔真姬從此以后只需要服侍一個人,而非接二連三的男人了。在他們相處的那些日子里。崔真姬不只一次趴在他胸口上輕輕啜泣,說那些男人欺負她的事。就像是些壞小孩抓著小樹的枝椏玩命地搖晃,玩膩了就拍拍屁股走掉,只剩下那株小樹孤零零地站在風里。阿五討厭那些欺負崔真姬的男人,可他還只是個孩子,沒法保護她不受那些男人欺負。
“我也…”崔真姬樂得說這句惠而不費的話。
但是她的嘴被一個男人的嘴唇堵住了,閔泳淦忽然出現,借醉摟了她的腰,帶著幾分粗暴吻她。雖說在歡場上也算見識過不少男人了,可崔真姬還是覺得渾身酸麻,一陣陣地發軟,閔泳淦身上的酒味混合著那股濃烈的男人氣味,總讓她春心萌動。她喜歡閔泳淦這么吻她,不像阿五吻她的時候總是怯生生的,需要再三的鼓勵撩撥才會大膽起來。
“就是這人?”閔泳淦松開崔真姬,冷冷地瞥了阿五一眼,“哪里來的鄉下孩子?”
阿五抬頭看了他一眼,男人和男人眼對眼,中間隔著他們兩個共有的女人,自然而然生出了敵意,阿五覺得一股血性壓過了身上的痛楚,讓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誰是鄉下孩子?”他盯著閔泳淦的眼睛說,“我現在得走了,不想惹麻煩的話,就閉嘴。”
崔真姬一推閔泳淦的胸口,意思是說別爭這一時之氣,安安穩穩送阿五走就好了。可她抬頭就對上了閔泳淦怒氣勃發的眼睛,那股男人的氣味濃烈得像是林中漫步的豹子。她身子發軟,星眼迷離,就恨不得鉆在閔泳淦懷里,于是一個不穩就倒了過去。閔泳淦借勢摟住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臉蛋,轉身要走。
阿五一愣,他注意到了崔真姬的眼神,跟看他的眼神全然不一樣。
阿五發愣的瞬間,一柄帶鞘的長刀從后面掃向他的膝蓋。風聲初起,阿五的身體就立刻反應,他十二年的苦練不是白費的,輕輕一躍就避過了。下一擊來自正面,閔泳淦的一名侍從從樓上躍下,借著下墜之勢縱劈阿五的頂心。阿五以常人看似絕不可能的動作扭曲了身體,像是一條躍起傷人的蛇,閃過了那記縱劈。閔家的兩名侍從一前一后,仿佛鐵鉗那樣卡死了阿五這條毒蛇進退的道路,他們驚訝于這個合擊居然失敗了,這個乞丐一樣的年輕人未免也太走運了。
“廢物!”閔泳淦喝罵道。
這是他安排的,在他看來崔真姬已經是他的人了,他不愿意跟別的男人分女人,即便是讓女人去做戲。他尾隨著過來偷看了幾眼,看到阿五那個樣子,于是吩咐兩個侍從給阿五一點顏色。他要借這個機會告訴周圍喝酒的這些人,他閔泳淦看上的女人,任何人想來染指,都會后悔被自己爹娘生出來!
侍從們也怒了,一抖手把刀鞘摘了,雙刀前后交錯著斬下,這兩刀要斬實了,阿五就是個死人,不過侍從們也不是真的想要殺他,剛才那兩次閃避,已經暴露了阿五的身手。
阿五瞬間能想出至少三四種辦法能一刀把兩個侍從置于死地,看似雷霆閃電的兩刀里有無數的破綻,但現在他只能閃避,他以極其危險的平衡閃過了兩柄刀的夾擊,隨即腳下移動,狠狠地踩在后面那名侍從的腳面上,這記看似隨意的攻擊讓侍從號叫著跳了起來。阿五低頭避過前面那名侍從的一道橫掃,以手肘撞在他的胸膛上。
“你這是干什么啊?他都那個模樣了。”崔真姬埋怨閔泳淦,她怕人家打架,總是招惹麻煩。
“舍不得了?不忍心了?”閔泳淦冷笑。他從心里看不起這些拿腔拿調的女人,分明賺了他的錢,耽誤了他的時間,卻還要恃寵撒嬌,在他面前為那個臟兮兮的年輕人求情,阿五身上傳來的味道叫閔泳淦惡心,當他想起這個年輕人也曾跟崔真姬睡在一起,不由得覺得懷里這個女人也丑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