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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婦人之仁

  “我們去把奶奶扶起來。▲∴,”馬凱捏著嗓子努力柔聲對小女孩說,試圖讓她們安靜一些。他假裝沒有注意到那些目光,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扳住鞍橋。

  然后他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好像凍結已久的冰河上裂開了第一條縫。他忍不住轉向人群,臉色灰敗。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像是夢中發生的,一幕一幕的流動,緩慢而真切,卻永遠不能觸及。他看見黑壓壓的隊伍忽然崩散,所有的人都在努力跑向兩邊的崖壁。他知道自己在大聲斥罵,耳朵里卻什么也聽不見。

  徐占彪恨不得一刀砍下馬凱的頭來,不過眼下更岌岌可危的是他自己的頭顱。他早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如果他抬起頭來的話,也許會看見金順的眼神——其實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樣冰冷。

  金順眺望著山口,越來越多的回人正離開大隊,攀援著陡峭的絕壁。前鋒營的騎兵們正忙忙碌碌地在人群中左沖右突,徒勞地把人們趕回隊伍中去。

  “將軍?”方春來投來探詢的目光,“再不動手,就真控制不住了。”

  “嗯。”金順苦笑了一下,已經晚了。他的反應并不慢,但是回人比他更快。

  方春來轉頭對躍躍欲試的神機營士兵們高聲下令:“神機營聽好了,備槍!”

  徐占彪猛地直起腰,粗聲打斷了方春來:“且慢!”他望一眼金順的臉色。慌忙又跪了下來:“將軍,卑職失職,前鋒營自當盡力約束。”

  金順搖頭:“你能約束得了。我還來做什么?”

  聽了金順的話,徐占彪額頭汗涔涔的一片光亮:“卑職不敢,只是…只是那些回人都是些女人孩子…卑職以為…”

  徐占彪自己的刀刃上血色新鮮,他殺死了兩個瘋狂的婦人。至于前鋒營那些騎兵戰士,他不知道他們殺死了多少人,只是清楚地知道這瘋狂的殺戮完全沒有能震懾到潮水一樣涌來的人群。面對毫無反抗眼中只有崖壁的回人,久經戰陣的騎兵們也忍不住手軟了。

  方春來冷笑:“你以為?!你以為完了。人都死光了。”

  徐占彪的血都沖到了頭頂,雙拳握得發白,卻聽見金順說:“不要吵了。”頓了一頓。又說,“人都要爬上半山腰了,神機營也吃力,方統領且控制住后面的隊伍再說。”

  方春來指著山崖急問:“那些人呢?”話音未落。忽然聽得有人在身后笑道:“那些人哪用得著神機營啊!我們就打理了。”

  馬槍在手。克興鄂只給金順行了個半禮:“將軍,我去了。”金順頷首道:“那交給你了。”這一隊渤人是金順手中的精銳,用于狙擊暗殺向來不曾失過手。金順如此說法,顯然是要速戰速決震懾人心。

  徐占彪跳了起來,指著克興鄂大吼:“都是女人孩子,克興鄂你這兇人,下手虧心不虧心?”

  “咦?原來徐將軍剛才沒有殺過人?”克興鄂笑道:“打了那么多年仗,徐將軍原來都不虧心的。”

  徐占彪頓時一愣。嘴皮子動了動,竟然說不出話了。殺人他自然不怕。可是這情形下,殺人又有什么用處?難道殺光涌去山邊的回人才算數?在他的心底,還有更細微的一個聲音:就要離開祖輩居住的家園了,看一眼也不算過分吧?

  金順皺了皺眉:“哪里這么多廢話!”

  克興鄂笑道:“標下這不是給徐將軍講道理么?”嘴上說著,動作可沒耽擱,他揮動著一只手,夾馬向前。

  徐占彪急得雙眼都紅了,怒視著金順道:“將軍三思啊!!”

  金順神色森然:“徐占彪,若沒有你的失職,需要我動用克興鄂的神射手么?”

  徐占彪心下一寒,一時說不出話來。

  金順望著那些附在陡壁上的人群,輕聲說:“咱們在陜甘兩省殺的回人可是不少了。難道差了這幾個?”

  徐占彪嘆了一口氣,頹然坐在了地上。

  他是跟隨左季皋參加過平定“陜甘回亂”的人,當年為了報復回人的屠殺,也曾多次血洗回人堡寨,而現在,面前這些當年作亂回人的家屬同胞,不知怎么,他卻感到難以下手了…

  神射手們都舉好了槍,只要克興鄂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射出死亡的彈雨,收割掉山壁上的人命。

  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陸,克興鄂卻將槍放了下來,并且揮了揮手,令麾下的神射手們也都把槍放下。

  “怎么了?”金順揚了揚眉毛,問道。

  “回將軍,標下發現了一個能阻止他們又能減少傷亡的辦法,想請將軍允準一試。”克興鄂回答道,目光卻在緊盯著山崖的頂端。

  “那你就試試吧。”金順點了點頭。

  徐占彪看到有亮光閃了一閃,那是克興鄂的鋼箭頭特有的光輝。

  克興鄂放下了馬槍,取過了角弓,弓上搭了一支長箭,他的動作沉穩而嫻熟,不亞于使用馬槍。

  身為渤人,總是難以割舍角弓長箭的。

  但今天克興鄂的長箭,卻和往日有所不同。

  長箭的精鋼箭鏃后,綁了一個圓筒,圓筒的下端,垂了一根藥捻。

  搭上箭后,克興鄂并沒有將箭立刻射出,而是垂了下來,一名射手上前,用火折子將藥捻點燃。

  克興鄂猛地抬弓,撒手放弦,一箭向山壁頂端射了過去。

  數百個灰色的身影在陡壁上爬動,但卻沒有一個人中箭跌落。這一箭直沒入高聳的崖頂,崖頂似乎動了動。似乎又沒動,然后有很奇怪的沉悶響聲傳了出來,這次。那懸崖頂上的山石崩落了下來。

  克興鄂是家族的繼承人,在渤人中出身為“青龍部”,是最高等級的貴族,雖然從他現在的模樣上絕對看不出來。

  克興鄂緩緩催動著座下的戰馬,看著咆哮的碎石沖下山崖,毫無障礙地砸向那些正在攀援山壁的回人。

  山勢險峻,光溜溜的山崖上本就沒有多少地方可以攀援。可那些瘋狂的回人竟然不屈不撓地爬了上來。他們大多是些半大的孩子,很多還是女孩子,而山下密密麻麻站著更多的老人和婦女。

  愚蠢的人們!克興鄂是這樣想的。就算爬上了山巔。又能看見什么?這里的荒原并不平坦,他們的視線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會被外圍的丘陵遮斷,更何況山巔還滿是云氣呢?

  對于種種愚昧近于瘋狂的舉動,克興鄂一向不假顏色。他對回人。就像對其他任何民族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或者厭惡。

  看著密密麻麻的黑點在碎石煙塵中消滅不見,克興鄂沒有一點點的心理負擔。若是混亂延續下去,回人自己踩死的同胞都比這山石崩落消滅的更多。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如果懂得這個計算,徐占彪就不至于那么頭腦發熱了。他想著,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確實,對于絕大多數軍中的同僚,克興鄂都沒有足夠的尊敬,不管品級比他高還是低。

  他剛才射出火藥箭的決定是經過仔細考慮的。崩落的碎石煙塵覆蓋了最混亂的那部分人群。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山口的通路。最重要的是,這個威懾立桿見影。另一側山崖上攀援著的回人幾乎是立刻調轉了方向。血淋淋的教訓總是最容易被人們接受。

  眼前的景象讓馬凱想起了雪崩。

  雪崩的時候,起先只是很小的一塊雪團墜落,它翻滾著跳躍著,敲打著身下的冰雪。而那些完整堅固的冰雪竟然會被它喚醒,好象是才睡醒的巨人們輕輕躁動起來,緩緩地破裂下滑。突然,在某一個瞬間,這些蠕動著的白色巨人狂暴了起來,它們猛地竄起,大步向山下奔去,驚醒更多更大的巨人。這就是雪崩了,這是一座冰雪的山峰在奔跑,挾帶著沉悶的雷聲,卷起滿天的白霧。那種氣勢簡直象是世界的毀滅,相比之下,沖鋒中的百萬雄兵也不過是小玩鬧而已。

  哪怕是最快的快馬,也會在瞬間被追上被吞沒,更不用說這些糊里糊涂的回人了。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山崖上的人就已經被雪崩般的煙塵覆蓋。

  “跑啊!”馬凱聽見自己和所有人一起大聲喊。驚慌失措的人群總算想起調轉方向,象一鍋沸騰的粥。可是還沒有等他們發動全身的氣力,無邊的黃色就已經蓋了下來。

  到了山下,碎石煙塵的勢頭終于開始衰減,沒有了山壁的拘束,它們四處流淌,慢慢降低了速度。在前鋒營騎兵的馬蹄前百余步的地方,碎石終于停住。

  馬凱茫然地勒著馬嚼子,心下冰涼一片,鞍子上的兩個小女孩子已經嚇傻了,連哭聲都忽然停住。有那么多的人從他的身邊奔向山崖,現在卻象退卻的潮水一樣又經過他的身邊,回到了隊伍中去。馬凱清楚地看見他們臉色的變化。

  剛才那些蒼老或者稚嫩的臉上滿是狂熱和期盼,那是壓抑已久的迸發。正是這樣的神情攔住了騎兵們手中的兵器——鮮血不但不能阻止這種迸發,反而會把他們自己也卷進去。可僅僅那么一會兒,這種狂熱就被奔瀉而來的碎石終結了。馬凱看見車隊一點點恢復了最初的模樣,經過身邊的回人驚魂未定,憤怒和傷痛被恐懼封入心底,他們終于又想起了:他們不再掌握自己的命運,只是一群由人驅使的人而已。而身邊這支甲胄鮮明的軍隊可以在呼吸之間粉碎他們最頑強的抵抗——這是多么懸殊的力量對比啊!

  甚至在前鋒騎兵們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的時候,回人的隊伍居然又開始緩緩向前移動了。

  馬凱用力閉上嘴,策馬走入回人的隊伍。那兩個女孩子的老祖母已經被人群踩成了肉餅。他不知道應該把這兩個小女孩子交給誰。

  “馬凱。”鄭方錦喊他,指了指身邊一輛載著好幾個孩子的大車。

  馬凱猛醒地點了點頭,看著鄭方錦。驅馬迎了過來。雙馬交會的時候,兩個人都忍不住壓低聲音探問:“死了多少?”

  “到底死了多少?”方春來回過神來,大聲問那些克興鄂的部下們。

  金順瞪了方春來一眼,卻沒說什么。老實說,克興鄂這樣干凈利落的處理也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方才大概也吞沒了幾名努力維持秩序的騎兵。他的面色暗了一暗,隨即又恢復了常態。

  “方統領。”克興鄂沖方春來咧嘴一笑。“你猜你的部下自相踐踏會死多少?”

  神機營的隊伍當中一陣騷動,方春來臉色蒼白地怒視克興鄂,眼睛里好像燃燒著火苗。克興鄂卻毫不在意。目光是不能殺人的,即使是皇帝的目光。他緩緩將弓收起,抓住了馬韁繩,用探詢的目光望著金順:“走么?”

  “走…”金順的聲音嘶啞而陰郁。

  金順的心里有點不踏實。回人這樣快的恢復平靜。在他看來并非什么好事情。從這一點來說,他是完全可以理解朝廷這么做的意義的。有些民族可以征服;有些民族也許只能滅絕。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士兵和黑壓壓的回人隊伍,背上忽然有些發涼。

  “將軍也嫌我出手太重么?”克興鄂靠近他的身邊,小聲問,嘴角掛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金順沉吟了一下:“左大帥在京里的事,你也知道…”他想了一想,沒有把話說完。

  “所以朝廷里大人們的事,我們真是搞不懂。”

  金順搖頭:“走吧。到了地兒再說。”他轉頭看了徐占彪一眼,竟是什么也沒有說。

  好一陣子。徐占彪才反應過來,金順竟然這么輕輕松松放過了自己。他試圖站起身,雙腿早跪得麻了,一時竟然站不起來。他半跪在那里,望著山口,心里頭一片空空落落。

  出了山口,便到了回人的安置地,金順下令就地扎營,而就在大營扎下不久,金順解甲正欲休息之際,幾名傳令騎兵沖進了大營。

  “稟將軍!阿克蘇董福祥部叛亂,欽差大臣正率兵前鎮壓,并命將軍火速前去會剿!”為首的傳令兵單膝跪下,一邊喘著氣稟報,一邊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呈向金順。

  金順接過信打開看了起來,不多時,他看完信,仰天嘆息起來。

  “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他低聲自言自語的,揮了揮手,傳令兵起身行禮后便全都退下了。

  金順拿著榮璐給他的信,走進了自己的寢帳之中。

  “劉超佩,戴宗騫,你們倆今天能回來報仇,可知是誰當年幫你們逃走的嗎…”金順嘆了口氣。

  “阿珍知道。”一個悅耳的女聲傳來。

  金順抬起頭,看見了阿珍。

  “哦?你知道?”金順驚奇的望著她。

  “當然,阿珍知道,那個人,就是將軍您。”阿珍迎上了金順的目光。

  “我?”金順聞言一驚。

  “是呀,就是您啊。”阿珍定定的看著他。

  “怎么可能…”金順忽然明白了阿珍的意思,立刻縮下了后面的話。

  “就是您,不會有別人的。”阿珍接著說道。

  “是啊!舍我其誰…”金順開心的笑了起來,張開雙臂,將阿珍擁入了懷中。

  遠處,日光籠罩下的阿克蘇城顯得分外清晰。

  戴宗騫看著席地而坐的五百名戰士,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酒碗。

  “今天,我請弟兄們喝酒!”

  “往常的日子,都是弟兄們先敬我,今天,我先敬弟兄們!請——”

  戴宗騫說著,將滿滿一碗酒一飲而盡。戰士們轟然叫好,也跟著一飲而盡。

  “以前俺給姓左的賣命,可姓左的不把俺當人!今天原本是俺的生辰,可姓左的卻生生的讓俺的生辰成了俺手下的兄弟們的忌日!”戴宗騫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大家,“弟兄們哪,你們知道俺從前手下的兩營弟兄們都哪去了嗎?”

  戰士們放下了手中的酒碗,靜靜的望著他們的指揮官。

  “他們…全都…讓姓左的…給殺了!”戴宗騫丟下了酒碗,以手捂面,失聲痛哭起來。

  “不光是弟兄們,連他們的家小,姓左的也都沒放過,全給殺了…”戴宗騫嗚咽道。

  戰士們的眼中先是閃過驚異之色,接著很快轉為熊熊的怒焰。

  “這血海深仇…俺是非報不可!”戴宗騫抹了一把臉,面色轉來猙獰。

  “大哥!啥都別說了!弟兄們跟著你,向姓左的討還血績就是了!”一名頭目大聲喊道。

  “弟兄們,咱們這些海島流犯的命,都是林爵爺和大哥保下的,林爵爺要清算姓左的,弟兄們都高興的緊,大哥怎么做咱們都聽大哥的!”一名戰士接著喊道。

  “對!咱們聽大哥的!”

  “現在那姓左的走狗董福祥就在前面的阿克蘇城,你們敢不敢跟著我把他的人頭砍下來,祭奠冤死的兄弟們?”

  “敢!敢!敢!”

  看著一個個虎吼的戰士們,站在不遠處的星月琉璃不由得暗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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