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先生是如何看出其中玄妙的?”
“孫師傅知道自己欠缺了什么嗎?”齊布琛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了一個非常籠統的問題。
孫裕堂經常反省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的不足。然而他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哪一條才能切中問題的要害,他只有赧然一笑,默默等待齊布琛的答案。
“你還不夠了解人心。”齊布琛斂去笑容,如同一個諄諄教誨的老師般嚴肅的說道,“無論如何掩飾,每個人的想法都會不自然的通過各種方式表露出來。了解一個人,首先要學會怎樣觀察他。銅胄武士的失敗,其實比賽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他太在乎秘密的手段,費盡心機去掩飾,表示他未戰先怯。而方巾武士一直都掌握著主動,他的一招一式里都蘊涵著無比的信心,他的氣勢已完全壓倒對手,令對手發揮不出平時的實力,暗藏的殺手自然也受到影響。”齊布琛看著孫裕堂的眼睛頓了頓,繼續道,“能進入決賽的選手,刻意保留的殺招不會如此輕易就被看破,可惜他的心已經不靜了,被干擾了,因此他必敗。”
孫裕堂知道眼光靠的是觀察,可他一直缺乏人生的積累。齊布琛詳細的分析給他上了一堂寶貴的功課,這份好意令他受益良多,孫裕堂從心里感激齊布琛,他恭敬的行了一禮。
敬親王柔和的聲音從幕后傳來,“齊先生識人是有一套。也給我品評品評?”
齊布琛笑道:“如果看得透王爺,那就不是我了。”
孫裕堂聽得冷汗直冒。齊布琛綿里藏針的話不知會讓喜怒不形于色的敬親王有什么反應。
紗幕后的聲音依然什么都無所謂般。“哈哈。那么雙鷹呢?”
孫裕堂聞言抬頭看向靜立的渤人武士,那一直低下的頭顱此刻抬了起來,英挺得不帶一絲生氣的臉上目光如刀,刮得孫裕堂心頭沙沙直響。齊布琛含笑不語,房間里竟沉默下來。
便道中響起一連串沉重的腳步聲,及時緩解了這死氣沉沉的局面。
哈克木走進來的時候絲毫不像一個等待主人赦免的奴隸,倒如同打了勝仗凱旋歸來的將軍,步伐沉穩有力。看到他的第一眼。孫裕堂甚至感到眼前一亮,隨即反應過來是西疆回人高挺著的胸膛反射了燭火的光芒,那兩塊鋼板般的肌肉白得令人產生光滑的錯覺。他就那么揚起頭站在房中,隨行的主持武士恭敬的肅立在身邊,卻仿佛是他的長隨。孫裕堂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發笑,今天看到的人真是一個賽一個的驕傲。
過了片刻,主持武士的臉色不自然起來,偷偷的從背后拉拽哈克木的袖子,輕聲道。“丁字五十二號,看見王爺。如何不跪!”回人武士卻不理會他,目光停留在帳闈與房梁的交接點上。
武士急了,今年參加角斗賽的奴隸由他全權負責,私下里不知交代了多少遍禮儀。這個家伙卻在節骨眼上壞自己的好事,眼看著一年來辛苦努力的成果功虧一簣,依敬親王的性格,別說升遷,就是飯碗都成問題。武士大聲呵斥道,“大膽!還不跪下!”眼睛卻死瞪著回人武士,流露出一切好商量的暗示。
哈克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主持武士,漫聲道:“我今天獲得的自由身,是靠自己努力爭取到的,不曾得到別人一絲一毫的幫助,我為什么要跪?”
“沒有主人,哪有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是拿命拼來的,不是靠別人。”
“你!”主持武士氣急敗壞的一腳踢出,如果不是敬親王近前不許攜帶兵器,他的刀柄已經狠狠砸在哈克木的膝彎上了,可一踹的力量也著實不輕,他認為非得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不可。
哈克木只微微一閃,主持武士便一腳踢空,身子向前傾去,回人武士趁勢用肩膀在他身后輕輕一頂,隨著慘厲的哎喲聲,強壯的主持武士趴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身。
簾幕后傳來干脆的鼓掌聲,“好一手回肩撞。”敬親王沒有叫出角斗武士的編號,而是說:“哈克木,站著說話吧。”
回人武士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詫異,又恢復了常態。
“聽說你的故鄉并不在阿拉伯的大沙漠中,是嗎?”
“回王爺的話,我是在西疆伊犁出生長大的。”
“哦,伊犁是塊好地方,可惜經營者不怎么樣。”
敬親王的話很巧妙的避開了哈克木流亡的身份,孫裕堂注意著他說話的技巧,眼睛卻隱蔽的盯著哈克木,他看到那個回人武士的眼里閃過一道亮光。
“有沒有興趣留下來?”
敬親王毫不拐彎抹角的直白終于使哈克木低下了揚起的頭顱,他看向紗幕后的人影,目光閃爍變換。對于想重振家族的哈克木來說,能得到權勢赫赫的敬親王的支持,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不過幾個呼吸間,他的眼光黯淡了下來,緩緩的搖了搖頭,孫裕堂側對著哈克木,看到他的牙關咬得緊緊的突了出來。
“好。”如水般的簾幕倏然無聲的分開,檀木榻上的人揮袖而起,“上書錄,筆墨伺候。”
敬親王一旦起身,夜風中便掠過一陣沛然松香,沁入腦中泛起的涼意,令人舒服得如墜夢里。孫裕堂看清了面前人,不遜于回人武士的身材上有雙漆黑的眼睛,一種深得產生了立體感的黑色。孫裕堂看著那雙仿佛有魔力的眼睛,感到自己如同擲入深淵的石子,袒露在敬親王閃亮的目光下,耳朵里卻只傳來呼嘯的風,往下的墜落看不到底,一片模糊。
陣陣熏香在燭火堂中漂浮。春天的夜沉寂里煥發出激動的快意。干練的白衣侍者悄然進入。奉上的托盤中有一只上好的斑狼毫筆。一卷記錄角斗場奴隸籍貫的名冊。
哈克木低垂著的手握成拳,粗厚的骨節捏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音,興奮的抖了抖。任他如何豪杰,擺脫賤籍重獲自由的一刻來臨時,依然有些控制不住。
孫裕堂心里為哈克木高興,高傲的武士是翱翔于藍天的雄鷹,本不該束縛在這尺寸牢籠中。但還有一件事令他暗暗關注,敬親王身邊的松香來得太突兀。先前石室里竟毫無知覺。那微卷輕紗里竟蘊涵了莫名的機關嗎?一開始的隔絕只因機關禁置。看來松懈的防御,卻暗藏了無數機關,這么活著畢竟不如自己縱馬奔馳來得快意。
敬親王捋了捋自己的短須,直視挺立的回人武士,似笑非笑的面容看不清喜怒。哈克木心想,沙場對決時生死的目光我也不曾怕過,還怕了你這足不出北京城的男人不成,移過目光與敬親王對視。一看之下,心里竟真的產生了一絲松動,那么漆黑的眼睛在回人武士中怕是找不出一雙的。仿佛看透了自己。堅持片刻,哈克木不得不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
敬親王那蓄而不露的笑容終于綻開。提筆橫握氣態萬千。
微笑不過一瞬,敬親王肅容冷聲道:“好自為之。”狼毫筆在籍冊的名字上劃過重重的墨線。隨即侍者將另一個托盤送到了哈克木面前。
每年角斗賽最終的獲勝者將得到受承認的大乾帝國庶民資格以及豐厚的賞賜。獎勵年年不同,唯一不變的是象征勝利者身份的犀牛皮腰帶。
腰帶是用緬甸進貢來的黑犀牛的皮制成,皮面上刻滿了花紋,帶扣是用純金制成,雕有盤曲的螭龍,極是精美,本身就是一件難得的寶物。
哈克木將腰帶取在手中,彎做兩截提住首尾抽動,啪嗒之聲不絕于耳,“質量還不錯嘛。”
突如其來的調侃,令孫裕堂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隨即感到失態閉上了嘴。歡樂的氣氛卻已感染了其他人,大家都開心的笑了,即使冷峻如羅雙鷹,臉上的神色也有所緩和。清香中殘留的最后一絲寒意在笑聲中消散。
“阿爸,天晚了,該回去了。”一個柔和的女聲響起,伴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和陣陣香風,孫裕堂知道,這是敬親王的長女榮昌公主到了。
“呵呵,竟然給你找到這里來了。”敬親王的笑聲里充滿了慈愛,“好好好,回去,你先在這里歇歇,喘口氣兒,咱們爺兒倆再一道回去。”
伴隨著陣陣淡淡的香風,孫裕堂看到一個高挑個子的年紀約二十五六歲的一身月白色素服的姑娘坐在了敬親王的身旁。
這位公主殿下相貌不過中人之姿,服飾也很樸素,但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一種皇室貴胄的威嚴和氣度。
“阿爸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這角斗了?難不成在這上面押了賭注?”榮昌公主注意到了角斗場觀眾席上那滿天飛舞的賭票,皺了皺眉頭,問道。
“呵呵,叫你說中了,我今天押了十萬兩,一賠一的注,這會兒已經變成二十萬兩了。”敬親王開心的笑道,“怎么樣?阿爸我的眼光不錯吧?”
“十萬兩不是小數目,阿爸以前也不懂角斗,場中生死,乃天注定,凡人豈能預先得知?”榮昌公主的目光中閃過憂慮之色,“所謂小賭怡情,大賭傷身,阿爸以后還是不要把注押得這么大。”
“偏聽則晦,兼聽則明,阿爸有幫手,自然能預知勝負。”敬親王的目光掃過齊布琛和羅雙鷹及孫裕堂,笑著說道。
聽到敬親王的話,孫裕堂的臉不由得又發起燒來。
他知道,今天不管是敬親王找自己來要做什么,自己都已經搞砸了。
但榮昌公主聽了父親的話,卻只是淡淡的看了簾外的幾個人一眼,并沒有說話。
“女兒追到這里,讓諸位見笑了。”敬親王笑了笑,目光落在孫裕堂身上,“今日勞煩裕堂了。”他說著,將大拇指上的一個翠玉扳指取下,命仆人遞給孫裕堂。“一件小玩物。不成敬意。還請裕堂笑納,改日請裕堂到府上一敘。”
“屬下謝王爺賞賜!”孫裕堂恭敬的雙手接過翠玉扳指,跪下叩首道。
“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敬親王對榮昌公主說道,榮昌公主點了點頭,親手扶父親起身。
孫裕堂急忙告退,敬親王也不挽留,讓齊布琛送他出去。等到出了角斗場,冷風一吹,孫裕堂這才發現,自己的里衣竟然全被汗濕透了。
“孫師傅多保重,回頭到府上來,咱們再好好聊聊。”齊布琛笑著拱了拱手,孫裕堂急忙躬身還禮,待到他直起身時,齊布琛已經離開了。
馬車里,敬親王抿了一口熱茶。抬頭看了看榮昌公主,笑著問道:“是不是府里來人了?”
“是。來了位禮部給事中,是位翰林,姓李,聽說是出自翁師傅門下。”榮昌公主答道,“我估計八成又是為了四川丁制臺謚號的事,所以便過來尋阿爸了。”
“呵呵,翁師傅也受不了啦,圣母皇太后還真是能折騰啊!”敬親王笑了起來。
“這謚號的事兒,圣母皇太后和禮部扯皮子,都有一兩個月了,別把小事整成了大事。”榮昌公主望著父親不在意的樣子,聲音里透著焦慮,“阿爸別忘了,當年殺海德盛,您可是有份兒的,不光是丁制臺一個人的事。”
“我有份兒又能怎樣?要說起來,她的親生兒子也有份呢!再說了,當時丁直璜是向母后皇太后請的旨,母后皇太后也有份兒的,她要那么算起來,牽扯的人可就多了!”敬親王不屑的說著,取出錦匣,自在的吃了一口翠色糕餅。
“可是…先帝畢竟…”榮昌公主想說彤郅皇帝的死和自己家人有關,但她立刻意識到這樣會刺激到父親,便縮住了口。
敬親王當然明白女兒在提醒自己什么,他不在意的笑了笑,將手中的餅吃光了。
看到女兒惶恐的樣子,敬親王呵呵一笑,從錦盒中又取出一塊翠色糕餅來,遞向女兒。
“餓了吧?你也吃一塊,這玉髓餅可是不容易買到的哦。”
玉髓餅是京城有名的八寶齋秘制的糕點,必須從剛滿月的小牛中挑選根骨適合者,骨頭不得長一分,不得寬一寸。將之喂養蜜餞,人參,果脯三月后,取出大腿骨敲碎取髓,混合遼東一年一生的優良小麥磨成的細粉,蒸上三天三夜,方可食用。入口即融,甘美無窮。
“謝阿爸賞。”榮昌公主心中稍定,接過父親遞來的玉髓餅,放在口中,輕輕咬了一口,吃了起來。
看到早早守寡的女兒眼角已經現出了魚尾紋,敬親王不由得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榮昌公主生于顯鳳四年,彤郅初年仁曦太后為了拉攏敬親王宜欣,把她接進宮中教養,接著就晉封她為榮昌固倫公主,時年11歲。
按大乾朝的制度,中宮皇后所生的女兒才能封固倫公主,嬪妃所生女封和碩公主。固倫公主品級約相當于親王,和碩公主約相當于郡王。至于格格,成為親王以下所生女的統稱,但也有等級之分,親王女封郡主,非皇帝親生女而晉封為公主,在大乾朝的歷史上可謂鳳毛麟角。宜欣的長女以郡主身份獲得固倫公主品級,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殊榮。不過,這位榮昌公主的經歷也并非一帆風順。彤郅四年,敬親王與仁曦太后發生矛盾,被罷去議政王職務,逐出軍機處,榮昌公主也受到牽連,其固倫公主的品級被撤銷,直到光旭七年也就是今年的6月才恢復。
榮昌公主13歲時,經仁曦太后指婚,下嫁給世襲一等公景壽的兒子志瑞。景壽早年曾娶韶光皇帝的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父子兩人均娶固倫公主,是最顯赫的皇親國戚。但志瑞沒有多大福份,婚后不過半年便病死了。榮昌公主自此便過上了守寡的生活。
在這個時代,對年輕女子來說,這樣的守寡生活,可以說是最大的不幸,是以榮昌公主年紀輕輕,便早早的顯出了老相。
榮昌公主早年在宮中長大,甚得仁曦太后的歡心,守寡后仁曦太后可憐她的境遇,經常召她到宮中陪伴,打發無聊的時光,對她一直甚是親密,哪怕是和敬親王矛盾最大的時候,對她也絲毫沒有改變態度。
榮昌公主事父極孝,精明能干,對兄弟姐妹也甚是親愛,在家中極受敬重,敬親王對這個長女也是另眼看待,某種意義上,榮昌公主可以說是他和仁曦太后之間的調和之人,但現在的局面,她夾在當中,其實是非常為難的。
“唉,你要是個兒子,該有多好!”敬親王看著貼心的女兒,嘆了口氣。
“阿爸,別想的太多了,心事太重,對身子不好。”榮昌公主吃過玉髓餅,看到父親的樣子,柔聲勸道,“您不是也有孫子了嗎?”
她的最后一句話,意在提醒父親,宮里的那個過繼給他的孩子。
“那個孩子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自己的兒子再差勁,也畢竟是親生的兒子…”敬親王當然明白女兒的意思,想起被自己親手送上黃泉路的兒子承明,禁不住仰天長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