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他還是伸出了他的右手,輕輕一推,門開了。,他走進院子,看到那里的花和他第一次來時一樣美麗,很熟悉的感覺,漸漸的開始不緊張了。
走到學堂的門口,有很多人,和他一般大小,家世卻遠非張阼霖的家境所能比的。當然,還有先生,依舊握者他的戒尺。
“老師,對不住,我來遲了。”張阼霖有些羞愧,低下了頭。他分明感到了周圍無數雙眼睛在肆意地看著他,幾乎使他快要窒息了。
“阼霖,你過來,”先生的開口,緩和了末末的緊張,“讓大家認識一下。這是張阼霖,你們的新同窗,希望以后大家友好相處,不要欺負他。明白嗎?”
“大家好好讀書,過幾天會有朝廷大員前來旅順口巡視,順便檢查你們的學業,你們要表現得好一些,才能得到朝廷的獎賞,明白嗎?”
這些話是后來老師轉向那些同學說的,卻不曾想到,在張阼霖的心里,感到無比的安全感,無比的幸福,以至于在多少年后張阼霖成長為一名獨當一面的軍事將領,仍然牢牢的記得這一幕。
而此時的張阼霖還不會想到,在不久之后,他便會遇到改變他一生命運的那個人。
山海關,城郊。
黃昏時分,青沙江上波光粼粼。
狹長的陰影橫跨江面,是四方橋的影子。這座古橋有數百年的歷史了,麻石鋪設的橋面上坑坑洼洼。全是蹄鐵與車輪留下的痕跡。此刻它沐浴在金黃的夕照中。像個老人靜靜的曬著額頭的皺紋。
石欄前忽然伸出一個腦袋。沖著橋墩下喊:“韓老大,韓老大!”是個年青的守橋士卒。
喊過幾聲,尖尖的小舟才從橋墩下探出頭來。船上架著只火爐,狗肉在滾滾的濃湯中翻騰。穿著青色軍服的中年男人抹了一把汗,自顧伸筷子到鍋里翻揀。
“是京師來的商隊,有百十輛大車,剛驗過關牒。”青年士卒晃著臉講。
“知道了。”等到士卒離開,韓老大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驗過關牒是套話。意思講已收了商隊的好處。四方橋乃“天下第一關”山海關的門戶,有乾軍常駐城中。守橋屬人人爭搶的美差。除去不必每日操練,更可以從往來商隊身上小敲一筆。早先為爭這守橋的差使,軍中鬧出不少齷齪,后來才改為輪守。好不容易輪到韓老大的步軍左營當值,卻遇上和俄國人關系緊張,往來商道盡數警戒,商隊減少了許多,美夢頓時成了泡影。
已是秋后的天氣,家里婆娘還沒有置辦秋衣。每晚都在枕邊嚼舌頭,韓老大好不煩躁。如今這筆抽成恰好解了燃眉之急。他一高興從身邊取來釣竿,將魚線遠遠甩了出去。
“怕是釣不到大魚咯…”掌舵的親兵在一邊撇嘴道。
韓老大正在興頭上,聽他這一說,眼皮朝上一翻,就要罵娘。橋頭卻傳來鼎沸的人聲,原來是苦候的車隊終于動了起來。上千的人畜一起動作,哪里還有魚能上鉤。
車隊動起來時,擔任護衛的幾十騎鏢手已先過了大橋,停在江邊歇馬。
一個小個子的鏢手解開皮扣,刷的扯開了胸甲:“個狗日的羅剎毛子,早不來,晚不來,老子才上路他們就把軍艦給開來了。害得路上全是戒嚴,老子這一路倒騰,褲襠里都要漚出病來。”
幾個相熟的漢子不由哈哈大笑。抬眼望去,西邊滿是一片一片抽穗了的稻田。金黃的稻浪在秋風中翻滾,綿延出去看不到盡頭。幾里外,山海城頭在望,再不會有兇險,人人松了口氣。
“不怕不怕,你漚出病來,我妙春堂的丸藥包治。”已經有商人過了四方橋,對著小個子笑喊道。
“可算是到了。”人群中沉淀了多日的郁氣一掃而空,大伙的話也多起來。
“到是到了。貨可以脫手,人回不回得去卻是個問題啊。”有些心思重的人講。
“喲,還想回去呢!”小個子憋屈多日,拿話嚇唬商人們:“這輩子怕是回不去咯。要生兒子的,在山海另找個老婆吧。”
不能全怪小個子話糙。按商人們與鏢手定的書約,這支商隊五月里啟程,出了京城,過了山海關,滿打滿算,來回一個月足夠了。可就在啟程前幾日,聽聞俄艦在附近一帶海面出沒,朝廷下令山海關戒嚴,這商路便不好走了。
眼瞧著入秋,離冬季不遠了。京城欽天監的官員們在夏天就昭告天下,今冬將是百年不遇的凜冬。南方缺皮毛,缺火碳,山海關無法通行,便都成了暴利。雖然海防形勢緊張,守軍對來往的商隊盤查甚嚴,但并不禁止。商人們多送些錢財,一路上都走得通。商人都是逐利之輩,幾人扛得住這等誘惑。
可沒有鏢手是走不通的。這一路上崇山峻嶺,自古是匪患聚集之處。山賊,海盜,逃兵,囚犯,負罪在身之人無不將這里當做最好的藏身處,朝廷幾次出動大軍征剿都無功而返。聽到商人們敢繞著大山運貨,到了晚上不知多少雙紅眼睛在窺視,是以必須有武裝的鏢手沿途保護。
這批商隊的商人們原本就簽有書約,只是局勢最緊時誰也不敢再提出鏢。如今見有人發了大財,怎么還忍得住?于是聯名要求鏢手踐約。鏢手這個行當,最要緊是聲名,白紙黑字的條款簽得清楚,實在沒有辦法,于是將去山海關的商人們集中起來,統派人眾沿途護送過來。
走到是走到了,路上的仗著實沒少打。以京師鏢局的聲名,還是有人不買帳。幾次沖突下來鏢手死了不少人。路上走得加倍小心。有個風聲鶴唳。無不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冷汗一身一身的往外冒,幾件褂子都換洗不過來,難怪小個子要說漚出病的氣話。鏢手也是人,能不死誰想把命搭上?
“掌柜的,山海關眼瞧著就到了。您出來看看?”商隊中,一個低眉順眼的伙計回頭對著車簾講。
一只帶白玉扳指的大手微微掀開了簾子,掌柜是個中年人。瘦長臉,干練的神情,整齊梳起來的頭發中間雜著不少銀白。他遠遠眺望一眼矗立在夕陽下雄偉壯美的城關:“哦,是到了。快十年不來了吧,倒真有些想念。”
“若真要打起來,倒可惜了這樣好的風光。”伙計望著城外起伏的稻浪,眼角微揚了一揚。
“是啊…”商人正要說話,剛喊了伙計的名字,陡然江邊一片拔刀聲。他循聲望去,仔細看了看。將簾子放下,整個人退回到馬車中。
歇馬的鏢手全動了。幾十匹訓練有素的戰馬風一樣繞過商隊,一字排開在朝西的方向。小個子鏢手抿嘴吹響口哨,橋上頓時一陣慌亂,嘈雜的人流中又沖出幾十騎,向橋下死命的趕。
西邊地平線以下揚起了塵頭,有甲片與刀槍的閃光耀成一片。就是橋上鏢手沖下來的短短一刻,整齊的騎兵隊出現在天地盡頭。烏甲紅櫻,縱馬奔行的姿勢完全是沖鋒,絲毫不吝惜馬力。
山海關的守軍除去極少數的斥候隊,全都是步軍,不可能蓄有這種數百騎的馬隊。若說是山賊做亂,膽子能大到逼近山海關城數里之遙,那怕得有攻城的實力。若真是趕巧,遇上趁這里守軍的主力調防來洗劫山海關的騎匪,鏢手還有信心打一仗。畢竟是傾巢而出,所有的底子都在這里,沿途雖然死了不少人,殺人的膽子倒是練出來了,到真要打時,還說不準誰怕誰。可老江湖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那隊騎兵放馬奔馳的時候,隊型還保持得整齊有序,顯然久經訓練,那就不是騎匪這么簡單了。
聽說關外的八部之一“玄豹”部騎兵就是烏甲,難道是他們來了?
幾百騎兵沖鋒的陣勢,大地都可以抖動,夕陽還是靜靜的灑在青沙江上,這靜謐中卻能聽到撲撲的心跳。玄豹騎兵自成軍時起,就是一支兇悍無比的勁旅,渤人入關南下,橫掃中原,玄豹騎兵立功甚多,多少次生死的搏殺,能活下來的人都成了中原大地上的野狼。后來國家承平日久,關內的八部子弟已然失去了當年的銳氣,但關外的八部卻還保留著祖先當年的風范。長毛之亂起,關內八部糜爛不可用,關外八部和蒙古八部入衛京師,助各地練軍平亂,曾將數萬北上的長毛亂軍擊滅,京城酒館里現在關于當年玄豹騎兵的傳說仍多如牛毛,把他們形容成生吃活人的有,形容成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有,這群人如同活在野火中的影子。
橋上亂成了一鍋粥,原先過橋的車馬想退回橋上去,鏢手的騎士要沖到橋下來,兩邊一擠,路上積蓄下來的怨氣都爆發了。鏢手中有人揚起極長的鞭子,鞭梢在空氣里撮出一串爆響。
“吵吵什么,還有規矩沒有?”沙啞的聲音,原本在橋下釣魚的韓老大慢悠悠的走了過來。他的腮幫子動個不停,在嚼一塊肉筋,跨著的軍刀松松垮垮的吊在腰帶上。
原本看熱鬧的守軍官兵忽的刀槍齊出,震天一聲吼,將人聲壓制下去。
鏢手的首領趁這個機會打馬過了橋,馳到韓老大對面幾步,也不下馬,就鞍上拱了拱手,抬眼打量遠方的塵頭。他看不幾眼,手一按鞍橋,人已到了馬下:“剛才誰吹的哨?”
鏢手盯著馬隊的眼神有些發飄,偷偷的拿眼光在人群中逡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講話。小個子倒是爽快,滾鞍落馬,走到首領面前道:“是我。”
他話沒講完,已被一腳踢翻在地。首領略帶欠意的對著韓老大拱手:“讓軍爺看笑話了。”
韓老大深深看了首領一眼,點了點頭。
幾句話的功夫,騎兵的先鋒已到了近前。領頭的漢子身軀壯得像座小山。跨坐在黑馬背上。黑色的棉甲。黑色的佩刀,橫在商隊前面,像一堵黑色的巨墻。
壯漢打量著長長的車隊,問道:“打哪里來?”
“京城陽泰鏢局的鏢手,打京城來。”首領不卑不亢的講。
“什么羊胎局!”漢子打雷一樣怒吼:“烤全羊老子吃過,羊胎是什么東西?箱子,都打開看看。”
首領忽的冷哼一聲:“在京城的時候聽旁人講,葉志超葉大人的馬隊是一流的強兵。今日見到才知是想錯了。我們的行牒,官軍的軍爺們也驗看過,要再查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他一揚手,被漢子猛的打斷了。
“老韓,都驗看過了?”壯漢的話頭終于降下來。
韓老大點點頭,仍是有滋有味的嚼著肉筋。
漢子拿馬鞭指著首領:“你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首領有些驚訝的講:“殺了長毛賊首來文光,剿滅綹匪無數的葉志超葉大人,我連這都不知道,也不必再混下去了。”
葉志超字冠群,號曙青。安徽肥西縣花崗鎮圣村人。自幼父母雙亡,由舅父收養。少年幫舅父放牛。做雜活。青年參加解先亮團練,擔任伙夫。其身材魁梧,猛力過人。一次,解先亮率團練攻打王圩圣平軍,他要求參戰被準允。激戰中,一土銃槍彈擊中他的腰部,將其打倒在地,人們皆以為他被打死了,可他卻從地上站起來,繼續參加戰斗。原來土銃槍彈擊中的是腰刀,沒有傷到他的身體。解先亮以為,葉志超不是凡人,大難不死,必有洪福。以后每次戰斗都讓葉志超上陣,而葉志超在戰場上總是一馬當先,沖鋒陷陣,屢建戰功。
彤郅初年,葉志超認為在地方干團練,不足以成功名,遂往江蘇投淮軍張樹聲帳下。張樹聲軍副將孫益壽系其妻弟,因委其為前營幫帶。淮軍收復常州、太倉及援浙諸戰斗中,葉志超無役不從,戰功卓著。彤郅五年,改帶馬隊新左營。圣平軍平定蘇浙后,調劉銘傳進剿綹軍。彤郅六年12月10日,來文光率東綹軍突圍至張橋,就食間,葉志超在山西布政使劉秉璋指揮下,率軍沖入東綹軍陣地,麾軍狂殺。肉搏間,身受矛傷,仍裹創力戰,會同總兵才貴、楊岐珍等將東綹軍擊敗,殺戮五六百人。12月11日,賴文光率東綹軍突圍至揚州東北灣頭,中炮身亡,余部乘大霧向天長退去。他又率馬步隊窮追不舍,逐北于天長,又敗之汊河,擒斬無余,將東綹軍剿平。朝廷賞賜“額渾巴圖魯”勇號,遇缺盡先題奏。
在圍剿西綹軍中,他窺取南樂,大戰德州、平原間,亦頻有戰功。彤郅九年,東西綹軍剿滅后,適朝廷命直隸總督李紹泉辦理北洋軍務,李紹泉遂將其留北洋使用,派為馬隊統領,駐保定。時近畿多有山賊起事,凡令葉志超剿辦之事無不平息。他不擒首領,不解散余眾,決不罷兵。
光旭元年,葉志超署直隸正定鎮總兵,率新式練軍守天津新城,為大沽口后路,拱衛海防。光旭七年,因與俄國交惡,朝廷決定整理海陸防務,修筑山海關炮臺,李紹泉薦其智略,奏委其任,予以實授總兵。是以現在山海關的實際守將,其實是葉志超。
“曉得的事情還不少。”葉志超回頭對著掌旗官道:“聘卿,怎么你把旗幟藏起來了,還被他瞧出我們的身份。”
掌旗官背上負著一桿橫卷起來的軍旗,直立的腰背與旗桿一般筆挺,驅馬上前幾步,指了指首領的羅圈腿:“回大人的話,他是個老騎兵了。”
葉志超看看首領內彎的腿,又看看他的坐騎,一拍腦袋:“原來如此。”
“冠群。”有人喊道。騎兵們已全部到達,列成方圓陣一動不動的矗立著。兩騎從隊伍中走出來,并轡而行。喊人的騎士身量中等,聲音相當悅耳好聽:“肚子里的酒蟲又犯了嗎?”
葉志超哈哈笑了起來:“老周,還是你了解我。”
商隊中,伙計團手縮肩,靠在簾子上發抖,看似被騎兵們嚇到了,實則是向馬車中的人悄然稟報:“那個胡吼的糙漢就是署正定鎮總兵葉志超,還未實授。那個他叫老周的人,叫周盛傳,以前曾在苔灣和日本人見過仗,立下功勞,朝廷屢有重用,聽說已經委了湖南提督之職,但現在聽說不知出了什么變故,他沒去上任,反而來到了山海關。那個掌旗官名叫王士珍,聽說是個弓馬好手,也是從正定鎮調過來的。”呂澤瞇縫著眼掃了周盛傳和王士珍二人一圈,見到他們馬鞍上掛著些山雞野鴿:“馬隊每日在郊外平原演習陣法,看他們這個樣子,該是去城郊秋狩了。”
仿佛在印證他的分析,葉志超一拍肚子吼道:“這個鳥人的羊胎我是不吃的,聘卿打來的山雞不可以放過。”他空出的手搭在鏢手首領肩膀上,悄悄的說:“京城的烈酒很有名咧,我許久沒喝過,倒是想念的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