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蔚霆不知不覺地向女孩兒走了過去,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和其他姑娘的不同,如果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給他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的。⊥燃文小說,
袁蔚霆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得很厲害。他感到暈頭轉向,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涌向四肢,沖擊著手指頭、腳趾頭。此刻,好象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飛出了他的軀殼。
姑娘們看到袁蔚霆走近,都給他的表情嚇著了,全都向后退去,而彩衣女孩兒看著袁蔚霆逼向自己,卻并未后退,而是眼中閃過警惕之色。
袁蔚霆癡癡的看著她,恍惚間竟然伸出手去,想要拉女孩兒的手,女孩兒后退了一步,將手放到了背后,袁蔚霆沒有拉到她的手,竟然將手向她的臉伸了過去。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找了婆家沒有?…”鬼使神差的,袁蔚霆竟然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女孩兒的眼中瞬間閃過怒色,臉上滿是凜然之威,兩名袁蔚霆的親隨看到她變了臉,看著她華貴的衣飾,突然明白了過來,上前想要拉住袁蔚霆。
“大人,使不得!這是…”
袁蔚霆對親隨的話恍若未聞,他的手眼看便要觸上女孩兒白嫩的臉蛋,卻見女孩兒猛地上前一步,閃電般伸出雙手,揪住了袁蔚霆的衣袖和前胸的衣襟。
兩名親隨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一花,袁蔚霆的身子已經向他們倆狠狠撞了過來,二人一驚,本能的向后一躍,閃開了。
只聽“砰”的一聲悶響,袁蔚霆短粗的身子便好似一個米袋子一般重重的摔在地上,騰起了大片的煙塵,而女孩兒已然輕盈了跳出了煙塵之外。
袁蔚霆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只看見女孩兒的雙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心中正自快慰間,突然間一股大力襲來,一陣天旋地轉,接著便重重的仰面摔倒在地,他的后腦殼狠狠的撞在了地上,兩眼一黑,竟然險些暈過去。
大營客廳之中,吳長慶正和林逸青說著丁直璜的事兒。
林逸青最先是在邸報上看到了丁直璜暴亡的消息,朝廷對他的死只是簡單一句“積勞歿于任上”,而《點時齋畫報》和《申報》的報導則要詳細一些,說他“因藥廠焚爆之奇災死者極眾,憂懼成疾,魂夢屢驚”,“歿前曾言見諸鬼魂”,暗指他的死和成都火藥廠大爆炸及成都“民變”有關。對于這個天下聞名的大清官的死,成都百姓似乎并不感冒。據報紙刊載,丁直璜去世后,有人前來贈送挽聯,其中的一幅為無名氏所贈,上聯為“聞君之名,驚天動地,知君之來,歡天喜地”,似有褒揚之意,但下聯卻筆鋒一轉,“睹君之政,昏天黑地,知君之歿,感天謝地”,厭憎之情溢于言表。當時象這樣內容的挽聯還有不少,如實的反映出了成都民眾對丁直璜這位大清官的看法。
林逸青知道,成都百姓送這樣的挽聯,也只能是痛快痛快嘴,出一口惡氣而已,丁直璜在四川留下的“遺產”,還將長久的困擾著蜀中百姓。
象丁直璜曾經任職多年的山東,留下的遺患便極多,現在他在山東,僅為了消除海防方面的遺患,便已然破費不少。
在通過幾日的相處,明白了吳長慶的苦處和困難之后,林逸青慷慨解囊,直接給他簽了一張1oooo英鎊的羅特希爾德銀行的支票,這筆錢名義上是他出的,實際上卻是薩拉提供給他的,當然,這筆錢真正的來源,是林義哲當年留下的遺產。
得到了這么一大筆經費,可以說喜出望外,他這輩子就沒見到過這么多的錢,當然,他也知道林逸青給他這筆錢會有附加條件——一部分用于補軍餉;一部分用來經營商業,為部隊創收;一部分用于部隊更新裝備、改革軍制和加強訓練——林逸青的這些條件對他來說于公于私都是相當有利的,他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而對于林逸青派自己手下的那些富有作戰經驗的薩摩武士在慶軍中擔任教官傳授先進戰法,他更是求之不得。
對于自己的慶軍現在的戰斗力,吳長慶其實是很清楚的:自剿滅綹匪之后,慶軍久未經戰陣,用老上司李紹泉的話說,“暮氣沉沉”,而今海疆不寧,若真再有戰事,其戰力堪憂,他也有心想要提高自己部隊的戰斗力,而現在林逸青的改革提議,可以說正中他下懷。
這幾天他和林逸青的談話始終圍著這個題目轉,而且已經議定了許多具體的章程。
“丁直璜這等老朽,如此去了也好,若等其休致乞退,蜀中恐糜爛矣。”林逸青嘆道。
丁直璜在山東這些年,僅給當地軍隊留下的麻煩,就夠他頭疼一陣的了。
“偏偏朝中還有人分外推崇他,上書朝廷要給他榮光謚典,并付國史立傳,以為天下士子之楷模,真是可笑!”吳長慶苦笑著搖了搖頭,“全天下的官兒要都象他這樣,我們這些武人就只能等死了。”
“不會總是這樣的。”林逸青笑道,“此輩既去,便是我等作下一番安民濟世的大事業之時。”
二人正說著話,吳長慶手下的一名把總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什么事這么慌里慌張的?”看到手下當著貴客的面竟然表現得如此不穩重,吳長慶不由得有些惱火,大聲喝斥起來。
“稟大人!袁…袁會辦…給林大小姐…摔了…”把總偷眼看了一下林逸青,囁嚅道。
“什么?”吳長慶聽報先是一愣,他看到把總的眼神瞅向林逸青,立刻便明白了把總口中的“林大小姐”是誰,剛剛又生了什么事,一張臉剎那間變得鐵青。
“吳兆友!”
“標下在!”一名年近五十的統領趕緊上前抱拳應道。
“你馬上過去,把袁蔚霆這個混帳東西給我捆來!”
而聽到“袁蔚霆”這個名字,林逸青心中不由得一動。
袁蔚霆躺在地上,呆呆的看著面前的女孩兒,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身為練家子的自己,竟然會給她摔得這么慘。
剛才這一摔,差點讓他背過氣去。
他想要直起身子,胳膊卻傳來一陣劇痛,讓他忍不住大聲的痛叫起來。
兩名親隨給剛才的一幕完全驚呆了,聽到了袁蔚霆的痛苦叫聲,這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扶起了袁蔚霆,可他們倆粗手笨腳的這一扶,牽到了袁蔚霆的傷臂,讓他痛得更厲害了,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
女孩兒似笑非笑的負手而立,看著袁蔚霆。
“小妹妹好俊的摔跤功夫,不知道是跟哪位名師學的?”袁蔚霆強忍住痛,轉了轉胳膊,覺并無大礙,并未傷到筋骨,這才放下心來,面向女孩兒問道。
“我師父就在這營里,你沒見過嗎?”女孩兒揚了揚眉,微微一笑,這一笑又令袁蔚霆心神一蕩,身上的痛瞬間消失無蹤。
“噢?敢問尊師貴姓大名?”袁蔚霆又問道。
“我師父也是我四叔,他姓林,名逸青!字瀚鵬!”女孩兒緊盯著他,一字一字的說道,“你聽清楚了沒有?”
聽到女孩兒說出林逸青的名字,袁蔚霆一時間魂飛魄散,如墮冰窖,昨日留存下的些許酒意瞬間一掃而光。
“那你是…林文襄的…”袁蔚霆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不錯!那是我爹爹!我叫林語曦!”女孩兒瞪著他,厲聲道,“你這登徒子!我爹爹若在世,就憑你剛才說的那些個輕薄話,就決不會饒你!”
林語曦的話如同針刺一般,袁蔚霆一聽之下,不由得惱恨欲死。
林文襄公義哲,那是他心目中圣人一般的存在啊!
而自己剛才蒙心,一時糊涂,竟然調戲了他的女兒!
袁蔚霆正自悔恨無及,一大隊人快步沖了過來。
“袁蔚霆!你…你這蠢材!畜生!”吳兆友上前一把揪住袁蔚霆,不由分說上前乒乓便是兩個大嘴巴。
“我該死…我不是人…”袁蔚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手狠狠的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來人!把他給我捆起來!”吳兆友大喝道。當下兩名軍士取了綁繩上前,將袁蔚霆五花大綁起來。
袁蔚霆恍惚中,記不住自己是怎么到了吳長慶跟前的,他只看到一向照顧自己的吳長慶從來沒有這么惱怒過,接著自己便給綁在了凳子上,執行軍法的軍士掄著軍棍,對著自己的屁股狠打起來。
此時的袁蔚霆,心中滿是愧悔之意,軍棍打在屁股上,生生的痛,但他的痛,卻是心里的。
他對她,是絲毫也沒有存過輕褻之意的啊!
漸漸的,受刑的疼痛讓他感到麻木了。
他本能的抬起頭,可不知怎么,一下子便對上了她的眼睛。
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她看著自己,原本的憤怒之色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不解,和憂慮關切。
她是在擔心自己受刑不過嗎?
是的!一定是的!
林文襄的女兒,怎么可能會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袁蔚霆望著林語曦,此時他的眼中,只有她一個人,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
眼前怎么冒起金星了?
恍惚中,他似乎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黑夜到來了嗎?
自己坐在高山之巔,用匕挖下一截松木,在平滑的截面上雕刻起女孩兒的模樣來。
雖然刻成的木雕有些粗糙,袁蔚霆還是愛不釋手。看了許久,他將木雕納入懷中,又搖搖頭取出來,在石坪上走來走去,終于停在一塊平整的大石前,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將木雕放在石頭最高處的陷坑中擺穩。
像是冥冥中有種聲音在召喚,袁蔚霆回頭的時候,驟然見到一點火光在山道間移動。
林語曦擎著火把,邊走邊向他遙遙招手。
她是長大了嗎?為什么,會比之前他見到的她還要美?
那個時候袁蔚霆忽然覺得自己被巨大的幸福擊中了,呆立在山崖上,心中想著原來這滿天的星斗,都是諸天神明的眼睛。
林語曦登上山巔,抬起手擦了擦汗,“爬山真是個力氣活兒,你每天就這么爬來爬去的?”
“很容易的。”袁蔚霆從口袋里掏出手帕遞過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看著女孩兒接過手帕,大大咧咧地在額頭上擦干汗水,他才有些釋然。
“怎么?”林語曦見他表情奇怪,詫異道,“跟做賊似的。哦!你一個大男人,哪里用得著手帕。快講,是誰送的?好啊,在這種地方都不老實!好你個袁流氓!”
與林語曦越熟絡,袁蔚霆就越感到諸神造物的奇妙。干練與稚氣這兩種截然相悖的東西,在林語曦身上實現了完美的交融。她能用一晝夜清點完大軍的帳目,也能在眨眼間將一件沒影的事幻想得有鼻子有眼。
袁蔚霆半是無奈半是難堪地講:“戰陣之中,受點傷或者被毒煙熏倒都是常事,有一條手帕,可以綁扎傷口,溽濕了就可以防毒煙的。”
“啊!是這樣啊!真難聞。”林語曦皺緊了眉頭要扔手帕。
“不不不!”袁蔚霆急得直擺手,“干凈的!這條從來沒用過的!”
林語曦忽然狡黠地笑了:“袁流氓真是好玩。我聞得到,這手帕上有水洗過的味道。”她忽然見到對面的男人臉迅地紅了,竟眨著閃亮的大眼睛問,“你臉紅什么呀?”
剛剛爭辯時說了太多的話,袁蔚霆心中忽然一下子沒了著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連手都不知道放去哪里,掌心起了微汗,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還是不住地往外冒。
“真是個呆子。”林語曦將火把一把摜到他掌中,牽起袁蔚霆的另一只手,走到山崖邊坐了下來。
這是袁蔚霆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握著林語曦的手,纖弱得仿佛捏一下就會被揉碎。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呆望著兩只交握的手掌,目光隨即又閃躲向別處。后來索性閉上眼睛,希望自己不要醒來。
“袁大頭。”林語曦的聲音忽然輕輕地沒了重量。
“哦?”
“如果能一直這么看著星星該多好。”
“噢,這個…”
“可是,這樣的時候,太少了。有個男人,我想和他一起看星星的,總找不到機會。”
她有心愛的人了嗎?難道不該有嗎?是誰呢?可那個人怎么忍心傷害她?
說不出的難過瞬間涌上心頭,從甜蜜到苦澀,原來翻覆之間只需要神眨一次眼。
握在袁蔚霆掌心的手忽然緊了緊,仿佛噩夢中的痙攣。夜風吹起了她的頭,林語曦彎下腰,將頭枕在膝上,肩膀微微地抖動,安靜得像只沒有了歸宿的小鳥。
那些毒藥一般的味道忽然被風吹散了,袁蔚霆將火把遠遠地扔了出去,也將怯懦扔了出去。縱使是替代者,也好吧。如果能替代,什么都好的。
“語曦…不要難過…我…會保護你的!”袁蔚霆很驚訝自己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羞澀,仿佛冥冥中有一個堅強的自己在替他講,他咬了咬牙,重重地說,“我會,一直保護你的啊。”
“保護我嗎?”林語曦側過頭來看他,眼睛里有些許異樣的光,“為什么要保護我呢?”
“我!…”遲疑了許久,袁蔚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可這一次他沒有退縮,而是在那道清澈的目光注視下努力尋找答案。他的腦子里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的往事,那個孤獨的男孩站在海邊,望著沒有邊際的黑色海洋,他的背后是萬家燈火,但是他感覺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
“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還記得啊…”林語曦開心的笑了起來,“誰讓你當時做出那個樣子的,嚇了我一跳,還摔了你一個大跟頭…”
袁蔚霆窘迫地搓著手,片刻后抬頭說:“我…那時…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看到你…就象給雷擊了一般…滿腦中都是你…”他無法說清楚心中的想法,急得額頭冒了細汗。
林語曦蒼白的面孔里,忽然泛了一層淺淺的紅潮。她將手放到袁蔚霆嘴前虛掩了一下,輕輕地點點頭,“你說的,我都明白。你挨軍棍的時候,也不知道求饒,就那么盯著我看,我真怕你給打死了呢…”
她害羞地一笑,轉過頭不再說話,表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他就這樣陪著她,坐在山崖上。
時間像一滴朝露從綠葉上滑落那樣緩慢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林語曦終于站了起來,拍了一拍裙尾,看著他:“我要下山了。回去晚了,四叔好擔心了。”
袁蔚霆抓了抓腦袋,“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還是自己回去好些,免得有人說閑話。”她拈起耳畔垂落的一絲長,轉身走了。袁蔚霆望著那個孤單的背影,心中有些悵然若失。
“袁大頭!”忽然有個聲音在叫他,袁蔚霆大步沖到石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