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左季皋來說,從來沒有人敢當面如此的指斥于他。
過不多久,值事太監唱報朝會開始,在值房等待的朝臣們開始分班排列,準備進入大殿,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左季皋怒氣沖沖的掃視了一下百官,大步流星的當先進入了大殿。
看到左季皋目光掃過林義哲時那刻骨的怨毒之色,一旁的好多官員都為林義哲捏了一把汗。但林義哲卻絲毫沒有緊張和畏懼之色,而是象平時一樣,臉上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此時在大殿里,坐在寶座上還是個孩子的小皇帝但卻不是彤郅皇帝,而是光旭皇帝!
小皇帝看到左季皋一臉官司氣哼哼的走了進來,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他忍不住微微轉頭,求助似的向身后瞟了一眼,剛好迎上了簾子后面那兩道銳利的目光。
“啟稟圣母皇太后、皇上,臣適才在值房受辱,請皇太后和皇上為臣做主!”
兩班大臣行完大禮之后,左季皋便迫不及待的出班,洪亮的聲音讓小皇帝又嚇了一跳,他感到身后的目光似乎在鼓勵自己,好容易才定下心神。
“喲,是誰人如此大膽!看把左大人給氣的,左大人快快起來罷。”簾子后的仁曦太后笑了笑,說道。
“謝皇太后。”左季皋氣呼呼的站了起來,不依不饒的說道,“請皇太后和皇上為臣做主,治此人大不敬之罪。”
“是哪一個這么大膽,敢給左相找不痛快?左相快說說。這人姓甚名誰。我替你做主。”仁曦太后說道。站列班中的一些大臣們聽出了仁曦話中似乎帶有戲謔之意,不由得大為驚奇。
“啟稟皇太后,是豎子林義哲,適才在值房辱罵老臣,言語狂悖,臣懇請皇太后皇上下旨,治其目無尊長,大不敬之罪。”
“哦?豎子林義哲?到底是哪一個啊?”仁曦太后象是驚奇的說道。
“啟稟皇太后。左相說的,可能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林義哲。”主持朝會的敬親王宜欣說道。
“噢,想起來了。”仁曦太后說道,“不過,此子不像是如此不穩重的樣子,怎么突然和左相鬧起別扭來了?傳他上殿,聽聽他怎么說。”
“傳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林義哲上殿”
而聽到李錦泰拉長音的高叫聲,林義哲整了整衣冠,快步走進了大殿,來到金水橋前。大禮參拜。
“臣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林義哲叩見圣母皇太后、皇上。”
“平身。”
“謝圣母皇太后,謝皇上。”
“林義哲。左相參你目無尊長,言語折辱與他,可有此事?”
“回皇太后,確有此事。但事出有因。”
“哦事出何因?想必這緣由必然不短,我和皇上倒想聽聽。你且從頭細細說來。”
“啟稟皇太后,皇上,左季皋適才于值房之內,污蔑抵毀臣姑父,言辭卑鄙惡毒,無恥之至,是以臣忍不住出言喝止,免使先人受辱,于地下不安。”
林義哲看了看正站在那里運氣的左季皋,大聲說道,“左季皋!你這個狹隘小人!我姑父當年只不過為國家海防大局起見,沒有順著你的意思,造那所謂的‘兵商兩用’的無用之船,你便刻意打壓,險些使船政中途夭折!若不是我姑父想方設法籌款維持,船政早就關門大吉了!”
“血口噴人!血口噴人…”左季皋怒極,指著“林義哲”,剛要分辯幾句,便被“林義哲”厲聲打斷。
“皇太后!皇上!臣絕沒有血口噴人!臣所言句句是實!左季皋明為辦洋務創立船政,實際上只圖邀功博名!他本對船政一竅不通,他要船政所造之兵商兩用船,用之運貨則貨量不多,以之為兵船則火力太弱!此等船式,泰西諸國早已棄之不用!而左季皋偏要船政造此雞肋之船!使人操舟而我結筏,人乘馬而我騎驢,為一已之私,用心何其毒也!”
“我姑父知兵商兩用船之大謬,是以才改弦更張,建造專用兵船,意在使我大乾異日能樓船于海外,戰夷船于海中!我姑父變更船政廠址,乃是因為馬尾港內水淺,不足以建造鐵甲大兵船,而左季皋竟然顛倒黑白,上奏請停船政經費,不但使船政陷于絕境,又陷我皇太后皇上于不義!其居心何在?”
“我姑父一心為國,為船政可謂傾盡心血!左季皋見我姑父不從其謬,竟然喪盡天良,行釜底抽薪之毒計,斷絕船政經費!我姑父為不使船政半途而廢,不但四處求款告貸,甚至舉家用以助船政!可憐我姑父一生清苦,有多少家資可用!為了船政經費有著,他心力交瘁,竟至嘔血病倒…”
說到這里,林義哲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兩行淚水流下了面頰,看到他當堂落淚,班中的幾位上了年紀的大臣也跟著嗚咽起來。
當年沈佑鄲為了船政的經費四處奔走,到處求助,這些人當年都曾予以援手,此時回想起往事,也禁不住為之動容,傷心落淚。
“血口噴人!…”趁著林義哲傷心落淚話語哽咽之際,左季皋趕緊上前跪倒,氣急敗壞的說道,“臣從沒有釜底抽薪斷絕船政經費啊…兵商兩用船無事可用漕運,有事可用海戰,實為便利之船,而沈佑鄲聽信無知宵小之言,改弦更張,又擅自變更船政廠址,老臣為不虛費國帑起見,才斷然上奏,請暫停其每月五萬兩運營費用以濟西征,待船政回到正軌后再行撥付。而后船政每月尚有二萬兩銀可用,絕非此人所言斷絕啊!”
“左季皋,事已至此,你竟還在顛倒黑白!”
林義哲一聲厲喝。打斷了左季皋的話頭。對左季皋怒目而視。看到林義哲一雙眼睛象要噴出火來,左季皋的身子竟然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皇太后!皇上!須知船分商用軍用,自古即有定制,非獨泰西諸國如此。商船用于運輸,兵船用于水戰,各有其功用,絕不可混為一譚,我大乾海疆綿延萬里。港口星羅棋布,須有炮利甲堅之鐵甲兵船遮護,兵商兩用船用于捕盜尚嫌不足,豈能用于護岸守口!臣幫辦船政軍務駐浙江時,海匪黃金滿猖獗,三品游擊、‘超武’管帶葉富率‘超武’、‘伏波’二船剿盜護民,臣隨‘超武’船同行。‘超武’為制式炮船,本較‘伏波’得力,然左季皋妄言船政,蒙蔽圣聰。請停船政經費,多虧沈文忠公拼死力爭。才爭得每月2萬兩銀之數,然此款僅夠發給船政大小洋員以及官員工匠工資,給炮船添置火炮,卻是無從措置!結果使該炮船建成時仍有四位炮位火炮缺裝。那‘伏波’更是兵商兩用之船,船體大半為貨艙占據,體寬速緩,甚不得力。不及盜匪船只轉彎靈活迅捷,更因經費支拙、七位炮位僅有三位裝有火炮,武備薄弱。船政無錢安裝火炮,各省領取炮船后又不愿補齊火炮,以至于兩船火力僅僅只頂平常之一船,臨敵之時,將士踟躕。葉富游擊為保一方生民,縱使萬般無奈,毅然領船隊率將士出海作戰,海盜欺我炮船火力不足,竟駕船駛近我炮船,強行跳幫,攀至艙面欲行奪船!眾將士拼力死戰,‘超武’管帶葉富親率將士與群盜白刃血戰,身中十數刀,頭為敵彈所穿,身受重傷,仍死戰不退,麾下兵弁感奮,拼死殺敵,以至血盈艙面!一番血戰之下,雖擊斃盜酋黃金滿及盜匪數十名,然我水師官弁水手死傷過多,艙面水手幾無一幸免,結果海盜不敵退走之后,我炮船竟至無力追擊!須知船政運營,千頭萬緒,5萬兩尚且不足,又因左季皋參奏降至2萬兩,使船政用度不敷,可憐我水師多少忠勇將士之性命,就此斷送于左季皋一張毒口,一枝刀筆之下!”
此時大殿之內,只有林義哲那如同杜鵑啼血般的控訴之聲在回蕩著。
“器不得力,累死三軍哪!”仁曦太后聽到這里,在珠簾后發出了一聲悠悠的嘆息。
“皇太后圣明!”林義哲把上躬身向前拱了拱手,緊接著轉頭又怒瞪了一眼在那里張口結舌的左季皋。
“…臣眼看沈文忠公辛苦過甚,勸其不如另換他職,免得傷身勞神,沈文忠公卻道:船政乃某職責所在,一日任此事,一日不敢有所懈怠。沈文忠公在日之時,每每教育臣等,要以船政為重。沈文忠公直至臨終托孤之時,還念念不忘船政,語臣‘鐵甲船萬萬不可不辦!’,因此一直到光旭八年臣進京之前,臣一直牢記沈文忠公遺訓,哪怕再苦再難,也要將船政辦下去!為此臣不惜傾家蕩產,維持船政。可恨左季皋自沈文忠公去后,對船政壓制更甚!”
“沈文忠公蒙恩駐節兩江后,仍憂心船政,不時關照臣等,盡力在兩江關稅中擠出銀兩,竭力接濟。可惜沈文忠公一心為國,積勞成疾,一病不起,于光旭五年故去!沈文忠公去后,臣在船政總幫辦任上竭力支撐,沈文忠公臨終遺訓,臣一日一時一刻不敢或忘!船政虧空過巨,臣實在無法,只好以臣發明之奇技淫巧所得酬勞貼補船政巨虧之一二,不料卻遭言官參奏!言官無知,臣本無意與之計較,可左季皋居然也參劾臣!”
“臣在彈章交至,內外交困之下,可謂焦頭爛額,疲于奔命。為助船政渡過難關,賤內的母家傾力相助,賤內甚至將嫁妝首飾悉數變賣,以補貼船政之用,及至已之飲食,則省之又省。適值臣長子出生,賤內產后體虛無乳,臣又無錢聘請乳娘,幼兒饑啼,哭鬧不已,臣聞之心如刀絞,愧對妻兒,屢有放棄之意。然每每憶起沈文忠公遺訓,及妻兒之無怨無悔,臣方才能繼續振作,勉力支撐…”
“唉,真是難為你了。”聽林義哲說到此處,仁曦太后也不由得哽咽起來。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用白巾揩了揩眼角。盡管是一個細小的動作,但此時在左季皋看來,卻讓他的心底感到陣陣發冷。
皇太后這是要做什么?
“臣謝皇太后垂憐。”林義哲讓仁曦這一句話感動得再次落下淚來,他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又瞪了左季皋一眼,繼續著他的控訴。
“時新廠船臺造好,臣思法式鐵甲快船式佳價廉,便同法人交涉。而左季皋又橫加妄議,意圖阻攔,幸皇太后皇上力排眾議,臣得以不受干涉,全力施為。皇太后皇上殷殷垂詢,四海震動,是以臣賤內母家海外華商陳氏傾力奉納,船政諸員甘奉回朝廷嘉獎賞賜以補貼船工,法廠首制‘開濟’快船才能如日完工,后續‘鏡清’、‘寰泰’、‘保民’得以在船政新廠順利啟工。如今‘鏡清’船完工試航,‘寰泰’、‘保民’施工順利。臣也可稍稍告慰沈文忠公在天之靈!”
說到此處,林義哲忍不住放聲大哭,
“唉!沈文忠公,公忠體國,可惜去得太早…”
受了林義哲和仁曦太后哀慟情緒的感染,兩班朝臣當中本來有人在嗚咽不已,此時竟有多人跟著仁曦太后一道抽泣起來,一時間大殿之內充滿了哀傷的空氣。
左季皋聽得心驚膽裂,不能自持,而林義哲的控訴聲再次響起。
“船政新式‘開濟’快船完工后,即在兩江水域剿除水匪,斯時該船火炮雖仍為船政庫存舊式火炮,但已初顯威力,水師官兵以此一船橫掃江面,該船火力之密集,為諸師船之首,水匪無敢觸其船殼者,一戰之下,匪眾大部覆滅,余匪皆喪膽,登岸棄械而降。此船若安裝新式火炮,必然可與洋船爭鋒海上!想臣剿黃金滿時,若得此船,海盜安能登船?我水師官兵何能遭此損失?”
“左季高!汝雖為船政肇始之基,但若無沈文忠公,船政安能有今日之氣象?汝卻屢屢以船政元勛自居,處處排斥沈文忠公之心血!若非汝一味欺壓,沈文忠公安能為船政如此費盡心力,安能心力交瘁竟至嘔血,安能在未到花甲之年就早早故去?左季高!汝還沈公命來!”林義哲看到左季皋哆嗦著嘴還想要強辯,立刻上前一步,指著左季皋的鼻子大罵起來。
“皇太后皇上明鑒,想沈文忠公一心為國、赤膽忠心可昭日月,卻不想身后還要受汝如此毀謗,左季高!白發匹夫!皓首老賊!來日若在沈文忠公靈位前,汝但凡還有一點良心,敢摸著良心說捫心無愧否?”
左季皋氣得發須亂抖,他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張口想要申辯,卻在林義哲連珠炮似的痛斥下,一個字也說不上來。林義哲罵畢,反身朝龍椅方向伏地跪下 “臣懇請皇太后、皇上做主,還沈文忠公一個公道!”
左季皋漸漸的能夠感覺到,林義哲的字里行間透出的那森森殺氣!
就象現在,他已經覺得,林義哲這不是在痛斥自己了,而是在向自己扔刀子!
越往下聽下去,左季皋越是感到,殺氣變得越來越濃重,竟然壓得他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而今天皇太后的表現,也是非常的耐人尋味…
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什么事,左季皋的心陡然一陣緊縮,額頭也禁不住冒出了冷汗!
難道說…皇太后這是要對付自己么?…
“豎子小兒休再胡言!”隨著一聲斷喝,軍機大臣潘鳳笙邁步出班。
“潘鳳笙!就知汝與左季高素來交好,今日之事,汝為之出頭也是不出意外,但就算汝讀盡天下圣賢之書,圣人面前汝也斷不敢說捫心無愧,汝當大克鼎背后的玄機無人知曉嗎?”面對潘鳳笙的喝斥,林義哲雙目充血,以一串驚雷似的暴喝回敬了過去。
聽到林義哲的暴喝,潘鳳笙如遭雷擊,立時呆立當場,作聲不得,原本積攢了一肚子訓斥林義哲的話此時全給憋在了肚子里。
而左季皋聽到林義哲提到“大克鼎”,肥胖的身子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死死的盯著林義哲,眼睛里第一次閃過恐懼之色。
“大克鼎?”仁曦太后發覺了潘鳳笙和左季皋的異樣,立時追問道:“林義哲,大克鼎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圣母皇太后,大克鼎為周孝王時所鑄之鼎,乃國之重器。”林義哲冷冷地瞥了潘鳳笙和左季皋一眼,回頭恭敬地向寶座上的光旭皇帝和珠簾后的仁曦太后拜了一拜,說道:“其鼎上鑄有‘天子其萬年無疆’銘文。端的是國家祥瑞,青銅重寶。可惜卻成了潘大人的私藏。”
“潘鳳笙!鼎上可有此文?”聽了林義哲的話,仁曦太后的臉上閃過一絲恚怒之色,她緊盯的潘鳳笙,大聲的喝問道。
“這個…”潘鳳笙一時間張皇失措,竟不知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