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青緊盯著叫李思竹的女孩兒,他注意到她的個子似乎比較高,皮膚較白,瞳仁似乎也帶有一絲藍色,明顯是有外國人的血統。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逸青這時才想起,他第一次夢到林義哲的時候的情景。
“…歲數小的那一個,是我的義妹李思竹,雖然已經由姑母指定給我為妾室,但還沒嫁給我,也沒有夫婦之實,你要是喜歡她,就娶了她吧,我不會介意…”
他回想著林義哲和自己說過的話,這才明白,眼前的女孩兒李思竹,就是那個他夢中看見的林義哲的義妹。
隨著他心念轉動,這一次的夢境再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海面上,一隊米字旗高懸的英艦正在向一座無人荒島進行著炮擊,在離英國艦隊不遠處,是5艘懸著龍旗的乾艦。
熟悉軍事的林逸青立刻判斷出來,這是英國艦隊在進行炮擊操演,乾國艦隊是在一旁觀摩。
英艦炮擊的這座荒島,似乎是中土大陸北方沿海的某個小島。
伴隨著炮口不斷的閃光,荒島上騰起一團又一團的煙云,在荒島的上方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傘狀云團。
英國人為什么要在這個小島進行炮擊操演呢?
林逸青心念一動,小島在他眼前不斷的變大,瞬間他便置身于島上。
林逸青看到,在這座荒棄的小島上,突然間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年紀約歲的女孩。她一頭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揚。整個人好象一頭警覺的小鹿。以矯健的姿態穿過山道,飛快地朝山頭某一處跑去。
她沖到目的地后,卻不知道為何立即蹲下身來,眉頭因為用力而蹙起,瘦削的手臂上青筋一一暴露,微微地發出一聲低吼,她大力推開了地面上的一塊厚重的石塊,隨即把它朝一邊推去。
下面居然是一處泉眼。
沒有片刻猶豫。她利落地將木桶放下去打水,木桶提手上的繩子則被她緊緊地抓在手中,技巧地甩動了兩下手腕將木桶盛滿水后,她立即用力將桶提了出來并放在自己腳邊,然后重新把木板蓋在井口上,隨即提起木桶迅疾地往回飛奔。
那一桶水連木桶在內起碼有十多斤重,但是看她的奔跑速度以及剛才打水的一系列動作,似乎是做慣了這件事情,所有的動作都干凈利落,完全不拖泥帶水。從她剛才自對面跑過來到現在完成打水任務飛奔而回。幾乎也就是幾分鐘的事。
事實上,如果她慢一點的話。恐怕就會被隨時落下爆炸的英艦炮彈轟得粉身碎骨!
而就在島上,還有一個男人,將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中。
這個男人微微瞇了下眼睛,被黑布巾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冷酷得猶如石雕。
看著她朝后山跑去,男人利落地從他所選定的隱蔽處跳了下來,隨即跟著她朝后山大步行去。
英國艦隊的炮擊再次開始了,伴隨著刺耳的呼嘯聲,一顆顆炮彈有如隕石般墜落,擊中了那些好似石堡狀的巨大山巖,伴隨著升騰起的黑煙,大量的碎石四散飛揚。
象是非常熟悉這種大炮射出的炮彈的可怕威力,男子迅速的伏倒在了地上,抱住了頭,憤憤地罵了一聲。
“賊娘!九死一生才離了那秘魯白鬼子的鬼船,又撞上了英國鬼子的軍艦!真是點子背到家了!”
硝煙塵埃之中,他不自覺的偷眼看了看跑在前面的女孩,她很警覺,身體靈巧地借助著一切可以選擇的遮蔽物為自己做著掩護。炮彈爆炸激起的破碎石片偶爾飛來,打在那些遮掩物上,便會傳來“撲撲”的聲音。偶爾打到巖石上,便會爆出一溜兒火星。
受了她的激勵,男子瞅著機會站了起來,繼續向前奔跑著。
男子跟在她身后,一直在看她,只見她飛快地提著桶朝后山跑去,進了一個應該是早些年不知因為什么原因而挖出的山洞里去。
炮聲隆隆地在身后響了起來,男人也閃身進入這個山洞,發現它居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黑,洞口頂壁上掛著一盞燈,晾衣桿之類的東西出現在眼前時更是讓他有些驚訝。雖然光線還不夠明亮,但是簡單的照明作用卻已經完全起到了。
這個山洞似乎被人整理過,挖出了一個個隔間似的洞,似乎有著不同的用途,那個女孩放慢了腳步,提著水走到了其中一個洞內。
男人注視著這個女孩,只見她找地方坐了下來,警惕地注意著外面的炮火動靜。
她看起來也不過七、八歲的模樣,但神態卻絲毫沒有驚慌之意,仿佛早就見慣了這一切。
男人默默地觀察著面前的女孩,忽然變得激動起來,象是勾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回憶。
“思竹…”他輕聲呼喚道。
雖然他的聲音很小,但林逸青卻聽得清清楚楚!
又過了片刻,女孩突然動了動,隨手從口袋里取出一塊面餅塞進嘴巴里嚼了起來。
一聲刺耳的呼嘯傳來,一顆炮彈落在了洞口處猛然爆炸,激起了大團的煙塵,女孩立即朝山洞深處跑了過去。
男人此刻輕巧地翻了個身,從隱身的石壁上跳了下來,隨即閃身進入這個洞內。
“你是誰?”
站在洞口的女孩看著男子,厲聲大喝起來。
“別叫了!他們聽得見的!”男子猛地從藏身之處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女孩,捂住了她的嘴巴。
女孩猝不及防,猛地掙扎了起來,男人死死抱住女孩。將她拖到一處山巖后面。對著她的耳朵低吼。“別出聲!讓軍艦上的人聽見了,你我便都活不成了!明白嗎?”
女孩明白了他的意思,漸漸的停止了掙扎。男人見女孩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慢慢的放開了她。
女孩猛地跳開,抽出了一把短刀,滿眼警惕之色的望著自己。
“別怕!我不會傷你的!”男人見到這個年紀只有七、八歲的女孩竟然抽出了刀,吃驚之余,并不害怕。而是攤開了雙手,盡量和顏悅色的低聲說道。
“你是誰?”女孩緊盯著他,將身子靠在石壁之上,大聲問道。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你小聲點兒行不行?”男人大急,情不自禁的探出身子,望了一眼海面上的一艘艘戰艦。
“你這么喊,招來了官兵,咱們倆可就全沒命了!”
“官兵不會殺我的!”女孩瞪了他一眼,說道,不過聲音還是壓低了。
“得了。小姑奶奶,你是什么身份。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就別裝了!”男人冷笑起來。
“你瞎說!”女孩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起來,目光也瞬間變得凌厲起來。
“小姑奶奶,你就別嘴硬了!瞧你這用刀子的架勢,和海賊一樣,跑得又瘋快,還有你這腳板,怕是長年都呆在船上吧?”男人道,“還有你洞里的那些物事,是不是這一次做買賣遇上了洋炮船了?漂了多久落到這個島子上的?”
“那又怎么樣?”女孩瞪著他說道,“我是海賊,官兵未必認得!你就是去告訴他們,他們也未必信,可你是長毛余孽,我一說官兵可定是信得!”
聽到女孩說穿了自己的身份,男人的臉色登時變了。
“你哪只眼睛看著我是長毛余孽了?”
“不告訴你!”女孩哼了一聲。
海面上傳來了陣陣汽笛聲,男人抬起了頭,望向海面,只見海面上的軍艦已經集合,分列成了米字旗的一隊和龍旗的一隊,而從一艘米字旗軍艦和一艘龍旗軍艦上,各自放下了小艇,滿載著士兵向小島方向駛來。
“壞了!壞了!官兵要來了!”男人一時間臉如死灰。
女孩也注意到了官兵乘著小艇向小島岸上駛來,眼中也閃過一絲驚慌之色。
“這樣,咱們倆合作演一回戲,騙過官兵如何?”男人腦筋急轉,對女孩說道。
“怎么演?”女孩問道。
見到女孩同意,男人心里一喜。
“小女娃娃,你姓甚名誰?”
女孩猶豫了一下,答道:“我姓黃,叫黃崢嶸。”
“呵!好名字!有氣魄!”男人夸贊了一句,說道,“我姓李,叫李向天,咱們倆就裝一回落難的父女,官兵要是問起,你就說你是我的女兒,叫李思竹,咱們倆是乘船出洋去的,結果遇到了海風,船翻沉了,就你我父女二人活了命,流落到這島上,懂了沒有?”
再次聽到李思竹的名字,林逸青心中又是一震。
女孩點了點頭。
“記住!你是我女兒,叫李思竹!思念的思,竹子的竹,別記差了!”叫李向天的男人眼見著小艇駛近岸邊,又叮囑了這個本名叫黃崢嶸的小女孩一句。
“李思竹…”可能是覺著這個名字很好聽,女孩重復了一遍,又點了點頭。
見女孩甚是機靈,李向天臉現贊許之色。
“現在,把刀藏起來!”李向天說著,又轉頭望向海邊。
英國水兵和乾國水兵一道向山上走去,這時男人和女孩一起向水兵們跑了過來。
看到突然出現的男人和小女孩,帶隊的英官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大人…救救我們…”看見水兵們,李向天故意露出一個欣喜萬分的表情,向他們猛一伸手,然后身子一僵,便摔倒了。
李向天的身子滾下了山坡,一直滾到了乾國水兵們的隊伍當中,可能是因為沒有選好滾的位置和方向,他這一滾,頭竟然不小心撞中了一顆枯樹樁,登時暈了過去。
“爹爹”小女孩猛地撲到他的身邊,嘶聲哭叫起來,并用力的搖晃著他的身子。一副十足的小女兒哭父的樣子。
“水…給我水…”他低低的呻吟起來。
很快。幾滴清涼的液體滴進了他的嘴唇。他感覺精神一震,睜開了眼睛。
“有吃的沒有…”李向天嘶聲道。
一名乾國水兵遞過來了一塊面餅,李向天聞到了食物的香味,立刻直起身子,一把搶過面餅大嚼起來,仿佛餓鬼投胎一般。
這時,林逸青看到了鄧正卿。
鄧正卿看著這個落難的人全不似剛才呼救時那般的虛弱,不由得有些奇怪。
幾名英國水兵上前又遞給了李向天一塊面包。一名英國水兵還遞給了李向天半瓶朗姆酒,另外幾名水兵則來到了黃崢嶸身邊,將幾塊餅干和糖果放到她的手里。
黃崢嶸看著面前的英國水兵,怯生生的接過了餅干和糖果,卻并沒有馬上吃。
“您看到了嗎?瑯威理先生,您還說這里是無人島,可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剛剛差一點死在貴艦的炮火之下。”鄧正卿看著面色尷尬的叫瑯威理的英官,大聲說道。
“我…非常抱歉!”瑯威理誠摯地說道,“感謝上帝。保護他們活了下來!”
“若是有我國百姓死傷,只怕我國要因此向貴國依法交涉一番了。”鄧正卿看著繼續搜索的兩國水兵。平靜地說道。
“我以一個軍人的名譽起誓,如果真有這樣不幸的事件發生,我們愿意為我們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瑯威理誠懇的說道。
看到瑯威理真心實意的表示了歉意,鄧正卿也沒有再用話為難他,而是點了點頭,目光重又落到了李向天和黃崢嶸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鄧正卿看了在那里狼吞虎咽的李向天一會兒,轉頭向黃崢嶸問道。
“我叫李思竹,今年八歲了…”黃崢嶸看著鄧正卿,低聲答道。
“李思竹?”鄧正卿聽到這個名字,似乎覺得十分熟悉,林逸青知道,他應該是在林義哲家中見過李思竹。
“回大人的話,小女正是叫李思竹。”李向天立刻注意到了鄧正卿表情的異樣,心中一凜,停止了大嚼,將口中的食物使勁咽了下去,開口接道,“小人名叫李向天,是浙江臺州府人氏,和小女出海,不幸遭了船難,漂流至此…”
“原來如此。”鄧正卿點了點頭,又問道,“這島上除了你們父女二人,可還有別人?”
“沒有了。”李向天說道,“小人父女上島已有七日,走遍了全島,未再見有別人。”
“噢。”鄧正卿想了想,還是沒有下達停止搜索的命令。
“敢問大人貴姓?”李向天急于向知道鄧正卿因何聽到李思竹的名字詫異,便開始和鄧正卿攀談起來。
“這便是鄧軍門。”一名衛兵替鄧正卿回答道,“是鄧軍門聽到了島上似有人聲,所以才上來找你們的。”
“多謝鄧大人救命之恩!”李向天趕緊向鄧正卿拜了下去,鄧正卿和氣地笑笑,伸出手扶起了他。
“你平日里是做何等營生的?”鄧正卿又看了他一眼,問道。
雖然是隨口一問,但李向天的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
“回大人的話,小人原是做馬幫生意的,后來因為路上遭了匪患,折了本錢,只好改做跑海的生意,剛剛略有起色,這一次卻又…唉!真是一言難盡啊!”李向天滿臉痛苦之色的說道。
“難怪,我見你身子骨甚是強健,你女兒也似久經風霜,想是吃了不少的苦。”鄧正卿嘆息了一聲,望向黃崢嶸的目光充滿了慈愛之意。
“來,思竹,拜謝鄧大人救命之恩。”李向天向黃崢嶸招呼道。
黃崢嶸來到鄧正卿面前,雙膝跪地,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當她要再拜的時候,鄧正卿伸手將她扶了起來。
鄧正卿又打量了一下這個女孩,女孩羞怯地垂著頭,不敢看他。
“大人方才聽到小女名字,似有驚訝之意,不知何故?可是大人親族之中,有和小女重名的?”李向天觀察著鄧正卿的臉色,小心的問道…
“那倒沒有。”鄧正卿站起身來,隨口向身邊的一位伍長問道:“我記得林大人的義妹,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大人說的是,林大人的義妹,正是叫李思竹,我在林大人家中見過,是個大大的美人。”伍長笑著答道,“據說是林大人姑母的養女,已經指給了林大人做如夫人呢。”
聽到伍長的回答,林逸青看到,李向天竟然變了臉色,身子也微微的顫抖起來。
“你們隨我來,等上了岸,我資助你些盤纏,帶女兒早些回鄉里吧!”鄧正卿對李向天說道。
“多謝恩公!”李向天做感激涕零狀哭拜于地,他一時間真情流露,眼淚大滴大滴的掉落下來,讓對面的那個“小李思竹”驚訝不已。
林逸青看著這一幕,也是驚訝不已。
這個叫李向天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聽說林義哲的義妹叫李思竹后,會有這樣的表現?
夢境消失了,林逸青從夢中醒來,窗外一輪皎月正掛在夜空之中。
“李思竹…如果她真的是忠王之后,可就太有意思了…不過,她現在應該在沈佑鄲府上吧?”林逸青想起了李紹泉最近的來信,要他歸國后,盡快去探望已然病重的林義哲的姑父兩江總督沈佑鄲,心中不免又焦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