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岳先生籌劃之深遠,用心之良苦,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伊藤博文聽了巖倉具視的肺腑之言,心中激動,眼角竟然有淚花閃動,“我在這里,代天下萬民,謝過對岳先生。”
伊藤博文說完,坐著向面前的巖倉具視深深的鞠了一躬,巖倉具視也鞠躬還禮,“我力僅止此,我身故之后,日本的命運,便全靠俊輔了。”
聽到巖倉具視話語中滿是凄涼之意,伊藤博文勸道:“對岳先生不要這么說,無知宵小,不識國家大計,先生盡可不必理會,平日出行,多多防備,等到大計得成,天下復歸太平,先生的苦心,便可大白于天下了,自然不會有人再來找先生的麻煩。”
“呵呵,俊輔,你還不明白嗎?現下國民尚不知道實情,一旦以北海道換俄軍的密約公諸天下,便是我命歸黃泉之時啊!”巖倉具視自嘲的笑了起來,“賣國奸賊,人人得以誅之,那時哪怕天皇陛下想要保護我,只怕也是不能夠的了。”
“可是…對岳先生如此為國,卻要背負國賊罵名,失去生命,這不公平!”伊藤博文當然明白巖倉具視說的是實情,他心有不甘,握緊拳頭,情不自禁的捶起腿來。
“我早年便位列‘四奸’之一,欲誅我者多矣,能活到現在不死,我已經很滿足了。”巖倉具視嘆道。
伊藤博文知道巖倉具視在說以前的往事,那是萬延元年,幕府大老井伊直弼遇刺身亡。巖倉具視借此機會,提出“公武合體”,改善朝廷和幕府的關系,他安排將軍德川家茂與天皇的妹妹和宮親子內親王結婚。反對幕府及開國的武士認為巖倉具視在支持幕府。巖倉具視因而被尊攘派視為寇仇,列為所謂“四奸”之一,先是要朝廷驅逐他。接著甚至要派武士刺殺他,巖倉具視因而被迫離開朝廷。到京都郊外隱居當了和尚,方保得一條性命。
伊藤博文知道巖倉具視已然有了必死的覺悟,事情發展到了現在,已然無可挽回,只有嘆息連連。
“俊輔,你這一次幫我在天皇陛下面前進言,促成此計,我很感激。但是。這件事對你的聲譽來說,損害也是太大,所以從現在開始,有關這件事的方方面面,你都盡量不要參與了。”巖倉具視說道,“陶庵一直激烈反對此事,但以他的聰明,日后是會想明白的。陶庵可為你的強助,現下我讓他賦閑,也是為了保護他的名譽。因為畢竟將來需要你們來收拾這個殘局。斧鉞加身的事,便由我來承擔吧!”
聽到巖倉具視的最后一句話,伊藤博文終于流下淚來。
“俊輔不必如此。人生在世,終有一死,能為國而死,幸事也。”巖倉具視交待完畢,感到一身輕松,看到伊藤博文流淚,笑著說道,“當年會議征韓時,南洲先生都有必死的覺悟。今日,該輪到我了。”
伊藤博文想起當年西鄉隆盛因征韓之議被否決而一怒辭官回鄉的事。想到這場戰爭的結果,很可能是西鄉隆盛和巖倉具視這一對維新重臣全都同歸于盡。不由得慨嘆不已。
大阪,薩摩軍參謀本營。
當林逸青來到西鄉隆盛的房間時,赫然發現西鄉隆盛正在那里寫字。
西鄉隆盛并沒有發覺林逸青的到來,全神貫注的揮毫疾書。侍立于西鄉隆盛身旁的桐野千穗看到林逸青不解的樣子,沖他微微一笑。
林逸青緩步上前,來到了西鄉隆盛的身邊,此時西鄉隆盛剛好寫完,正立于書案前欣賞自己的作品。
林逸青看到長長的宣紙上,寫著這樣一首詩:
“酷吏去來秋氣清,雞林城畔遂涼行。須比蘇武歲寒操,應擬真卿身后名。欲告不言遺子訓,雖離難忘舊朋盟。故天紅葉凋零日,遙拜云房霜劍橫。”
在這首詩中,西鄉隆盛以蘇武、顏真卿自況,并且虛構了在紅葉凋零之時,朝著東京的天皇遙拜,然后“殺身成仁”。從這首詩看,他對如此葬身似乎是非常陶醉的,甚至有些不能自已。
林逸青正自奇怪,西鄉隆盛卻突然問道:“瀚鵬,你可知這首詩的來歷?”
“南洲先生此詩名為《蒙使于朝鮮國之命》,當是朝廷大議征韓之時,先生所做的吧?”林逸青一看詩名,便猜出了個大概,立刻答道。
“正是。”西鄉隆盛長嘆一聲,點了點頭,“今日在街上,偶蒙孩童贈以紅葉,心有所感,往事歷歷在目,遂將這首舊詩又寫了一遍。”
“當年朝廷若納先生征韓之議,便不會有今日之事。”林逸青明白西鄉隆盛在想什么,說道,“朝鮮說不定已然并入日本版圖,士族得有生計,也不致流血千里,外兵紛擾了。”
林逸青熟悉歷史,知道當年西鄉隆盛為給天下士族謀出路,積極倡議征伐朝鮮,并不惜自己殺身成仁的往事,是以說了這樣的話。
如果當年西鄉隆盛的征韓之議得以通過,日本在當時出兵朝鮮,朝鮮未必能擋住日本的侵略,而朝鮮背后的天朝上國,也未必能夠再來一次抗倭之役。而西南戰爭,也不一定會打成現在這個樣子。
日本近代所謂“征韓”的論調,并非在明治維新后才有。在江戶時代,朝鮮和日本存在著“互通信義”的對等交往,然而隨著日本主義的抬頭,當時的部分學者卻虛構出一種朝鮮服從于日本的想象。到了幕末時期,幕府日益沒落,列強開始沖擊日本的國門,日本的知識分子普遍有著強烈的危機意識。作為解決本國危機的手段,就有人提出向海外用兵,獲得與列強對峙的資本,朝鮮自然成為首當其沖的目標。另一方面,部分人又以日本主義為思想武器,強調日本的神圣性、優越性。歪曲和神話歷史,證明日本對朝鮮進行“征伐”的傳統性和合法性。
日本明治維新后,明治政府派出的第一個對朝外交團于明治元年11月6日到達釜山的草梁倭館。其目的是向朝鮮通告日本國內政權更替以及“御一新”的情況。使團仍由在舊幕府時代一直負責對朝事務的對馬藩具體負責,使團八日與朝鮮方面的負責官員會面。然而朝鮮提出。無法接受日方文書中諸如“天皇”、“敕”等用語,他們堅持認為:“皇是一統天下,率土共尊之稱,雖行之貴國,而貴我間往來書中,則交鄰以來,未有之事。如此句,決不可受。”朝鮮堅持要求日本修改文書。而日方也堅持不肯修改,交涉陷入僵局,使團在朝鮮逗留了將近一年,也未能使朝方改變立場,最終只能悻悻而歸。——交涉的失敗,關鍵在于雙方對國際秩序的理解完全不同,日方已經接受了近代的國際秩序觀念,而朝鮮仍然固守以天朝上國為中心的夷夏秩序。因此,日方文書上的“皇”、“敕”等語,自然會被朝方認為是對其所尊奉的天朝皇帝的不敬。是其不能也不敢接受的。
之后,日方又派遣外務權大錄佐田白茅、少錄森山茂等前往朝鮮,催促朝方回復日方的國書。然而仍然不得要領。明治五年9月,借著廢藩置縣,外務省收回了長久以來由對馬藩代理的對朝交涉權,并接收了原由對馬藩管理的釜山草梁倭館,改名為“大日本公館”。草梁倭館其實并非對馬藩的產業,而是歸朝鮮所有,不過是由于與對馬有傳統往來,所以一直允許其使用,供對馬藩的職員和商人居住而已。而外務省卻將舊對馬藩的職員清退。改由外務省的官員接管。這刺激了朝鮮方面,產生對日本的不信任感。朝鮮國內的反日情緒開始高漲,出現了排日行為。
明治四年巖倉使節團出國后。同行有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伊藤博文、山口尚芳等政府高級官員。在國內留守的則是太政大臣三條實美、參議西鄉隆盛、板垣退助、大隈重信、江藤新平、后藤象二郎、大木喬等人。在開始討論所謂“征韓”之時,巖倉使節團還沒有全部回到日本,因而最初的討論主要在留守政府中展開。
在朝野一片喊打之聲中,太政大臣三條實美決定了閣議的主題:將對朝交涉視為“關朝威,系國辱”的重大問題,認為朝方“將我目為無法之國”,自然導致“不慮之暴舉”,而“我人民將遭受何樣的凌辱,其勢難測”,因而準備對朝鮮加以“斷然出師之御處分”,派遣“陸軍若干,軍艦幾只”,保護在韓日本人,并命令九州鎮臺隨時保持戒備。在此軍事壓力下,派遣使節,“以公理公道,必然達成談判”。也就是說,日本準備開展炮艦外交。
板垣退助完全支持這個方案,他主張迅速派出陸軍一個大隊,保護在韓日本人。閣議的整個傾向也倒向此。然而西鄉隆盛卻表示反對,他認為:“今若忽然向朝鮮國派遣陸海軍,保護吾臣民在彼地居留者,朝鮮之吏民見之,懷疑懼之心,必曰:‘日本國謀劃呑噬朝鮮國。’由已啟其端,是違吾朝廷當初對朝鮮國之徳意,宜停止派遣陸海軍,先派遣全權使節,以公理公道曉諭朝鮮國政府,使彼政府自悔悟其過。”西鄉隆盛自己要求作為全權大使赴韓,去“曉諭”李朝政府。
8月16日,西鄉隆盛去三條實美的家中與其商談,次日他給板垣退助的信中詳細敘說了自己是如何與三條實美辯論的:“此時決非立即開戰之時,戰爭應分兩步走。今日之勢,從國際公法追究,雖亦有可討伐之理由,然彼尚有辯解余地,且天下人更不知底里。今我絲毫不抱戰爭之意,僅責其輕薄鄰交,且糾正其前此之無禮,并示以今后擬厚結鄰邦之深意。本此宗旨派遣使節,彼必不僅氣勢凌人,甚至將殺害使節。其時,天下人皆將奮起而知其應予討伐之罪,非至此地步不能了結。此事則思亂之心轉向國外,移作興國之遠略,此固無庸申論。”
“派遣小弟(西鄉)之事,若在先生處(板垣)處猶豫不決,必將又拖延時日。敬希出面干預,排除異議。舍此,則斷難實現開戰。故用此溫和之計,引彼入我彀中。必將帶來開戰之機。倘以余在此舉中萬一遇難為不妥,而生姑息之念,則于事理不合矣。吾身已十去,余年不多,敬祈俯允所愿。”
西鄉計劃的目的也是十分清楚,將“思亂之心轉向國外,移作興國之遠略”,而當時“思亂”的就是因特權逐步喪失而不滿的士族。利用這些武士去實現“興國遠略”,無疑內可平息士族對政府的不滿,外可從軍事冒險中獲得豐厚的回報。
然而,西鄉所沒有想到的“橫生枝節”卻發生了。9月13日,巖倉具視、伊藤博文、山口尚芳等人回國。反對立刻征韓的大久保、木戶等人,開始以巖倉為核心,公開提出異議。幾次會議上,雙方的意見有如平行線一樣,不可能有相交。
雙方一直吵到10月22日,西鄉、板垣、副島、后藤四人到巖倉家中。要求其上奏十五日的會議決定。巖倉說:“予與三條公意見不同,此卿等所知者。今予為太政大臣代理,不能不將予之意見亦奏上。故予欲將兩說一并上奏。聽待御裁可。卿等暫待敕答之降。”西鄉與之激烈辯論,西鄉說:“此事既由三條公內奏,已有御裁降下。今如付之再議,恐有虞圣意。對此,如何考慮?”巖倉答:“即便御裁降下,余將以己意見進諫,中止派遣使節。”西鄉被其激怒;“閣下之言既已至此,我等便與閣下無話可說。”然后,憤然離席。次日。西鄉就遞交了辭表。
10月23日,巖倉將十五日的決議和自己意見一并上奏。請求天皇親自裁決。他本人的意見為:“今臣奉使復命,尚無暇詳細報告。而遇內閣遣使朝鮮之決議。臣竊思之,維新迄今僅四、五年,國基未堅,政理未整,治國之具似備而告警之虞難測。今日之時猶未可輕圖外事也。雖然,朝鮮國與我修鄰好,于茲數百年,彼加非禮于我,我豈能默然受之?且遣使之事,業已初步決定,臣亦然之。至于派遣日期,則不可不詳審緩急步驟。若彼頑固不化,不加禮于我國使節,則我不可無對策;若我無對策,有損于我國權也。且彼已顯露端倪,故遣使之日即決戰之時。此乃軍國大事,不可不深謀遠慮也。…伏冀陛下深察事之本末、勢之緩急,圣斷之。臣具視不勝激切屏營之至。昧死上言,誠惶頓首。”天皇表示:“是國家之大事也。朕熟思之,明朝答之。”
10月24日,天皇以敕書的形式,告知采納巖倉的意見:“朕自繼統之始,體先帝之遺旨,誓盡保國安民之責。賴眾庶同心協力,漸至全國一致之治體。于是整國體,養民力,以期永遠之成功。今嘉納汝具視之奏狀,汝宜奉承朕意。”赴韓使節一事被無限期延期。同日,板垣、后藤、江藤、副島四人也提交了辭表。“征韓派”五參議的辭表被立刻受理,允許五人辭職。10月25日,巖倉和大久保開始重新組建內閣,將伊藤博文和勝海舟補任為參議,政府中樞進行了大換血。——這一事件即是“明治六年政變”。
西鄉隆盛等人的下野引發了極大的震動。天皇在25日和29日兩次向近衛兵下達敕書,要求:“汝眾決勿懷疑念,應一如既往,克盡職守。”并且還親自召見篠原國干等將校,進行勸慰。然而近衛兵尤其是薩摩出身者,還是有數百人辭職。“辭職而去者甚多,近衛士官因此幾成一空。”
明治政府的政策逐步削除了士族的特權,引發了士族的不滿;而西鄉和近衛軍官們的下野,使得對政府不滿的士族們擁有了精神領袖和實戰指揮官,這讓不平士族們擁有了基層和高層相結合的可能。時局發展到這一步,戰爭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而林逸青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擴大了這場決定日本“基本盤”的戰爭的規模和烈度而已。
而俄軍的介入,也是在林逸青意料之中的,甚至可以說,引誘俄軍參戰,也是這個龐大計劃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此時的西鄉隆盛,自然不會知道林逸青內心深處的想法,他現在所想的,則是同巖倉具視的舊恨新仇。
“瀚鵬,你得到的消息確實嗎?”西鄉隆盛又問道,“確是巖倉具視主持的借兵露西亞,并許諾事成之后將北海道割讓給露西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