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本是一座兵城。
因此西京之中坊市林立,高門大戶之家多在城北,這樣安置是有道理的,萬一宋國舉傾國之兵前來攻打,在北門也好逃跑的快些。
這個道理自然是不能公諸于眾的,因此大家總是說北面的風水最好,這里的每一塊地都如同宜室宜家的美女一般人人爭搶。
燕趙國王的府邸占據了北面整整一座坊市,坊墻就是他家的院墻。
繞過大半個坊市之后,許東升才找見了一道小小的門戶。這道門戶不像前門,早早的就打開了,府中的負責采買的仆役進進出出的絡繹不絕。
一輛馬車從門里駛出,惡臭難聞,這該是府中收集污穢的馬車…
許東升并不嫌棄,親手捧著一個禮盒走在最前面,嘎嘎和尉遲文分別捧著一個錦盒走在后面,而扛著破麻袋的武士身后,早就亂成了一片。
無他,只因為總有銀幣從破麻袋里漏出來,引得那些仆役們一頓爭搶。
即便是趕馬車的漢子也加進了戰團,那些仆役們就在一片惡臭中爭搶的不亦樂乎。
管家的一張胖臉已經笑成了一朵花,兩只眼睛已經被肥肉給遮住了。
摸摸懷里的一把金幣,沒想到一個窮地方來的馬賊,出手竟然如此的闊綽。
穿過后門之后,眼前是一座后花園。
冬日料峭的寒風吹落了綠葉,讓這座諾大的花園顯得異常蕭瑟。
管家已經不愿意在前面帶路了,而是探出手跟在一個扛銀幣口袋的武士身后,不斷的接錢。
直到武士非常懂事的將剩下大半袋子的銀幣當作垃圾丟在路邊,管家心滿意得的撿起來丟給一個非常不情愿的仆役幫自己拿著之后,他才咳嗽一聲重新走在最前面。
涅魯古起來的很早,這對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來說,每日早起打熬筋骨是一個必須要有的習慣。
地龍將整座屋子燒的溫熱,他身上僅僅穿著一襲春衫,即便如此,還需要解開衣襟,露出大半個胸膛。
胸口上紋著一頭正在仰天咆哮的青色巨狼,正隨著他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一個身著黛色輕衫的女子正在給他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一柄斬馬刀就靠在他的身邊,刀刃上有幾條米粒大小的缺口,刃口泛著暗紅色的光芒,這是一柄真正上過戰場,飲過人血的戰刀。
他喝了一口茶水之后,就把目光盯在桌子上的幾張紙上,匆匆的看完之后對那個女子道:“消息太少了,尤其是關于哈密的消息實在是太少了。
少到讓我都無法辨別這個一片云的真偽!”
女子嬌聲道:“這是妾身在西京府能找到的所有關于一片云的消息,這個老馬賊非常的狡詐,平日里如同神龍見首不見尾。
能在府藏中找到這些消息,已經讓六十三人昨晚辛苦了一夜。”
涅魯古皺眉道:“耶律敬在哈密損兵折將之后,國朝對于哈密實際上已經是放棄掉了的,過多的在哈密用兵并不符合國朝的利益。
既然一片云已經是那片土地上的實際上的主人,為何還要不遠萬里來到西京,受這份羞辱?”
女子笑道:“世子爺的憂慮自然是有道理的,但凡是梟雄甘于忍受人所不能忍的羞辱,大半都是圖謀甚大,而且,以妾身之見,他圖謀的東西唯有世子和王爺能給他。”
涅魯古笑道:“我現在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大圖謀,能讓一個梟雄甘愿受辱,初來西京寧愿冒著得罪蕭惠的風險也要強行向我們靠攏。”
女子笑道:“妾身昨夜仔細研習了一遍哈密的局勢,發現如今的哈密,不論是我們大遼,還是回鶻,都沒有閑暇去理睬。
西域之地向來有馬賊成群之后就會建國的傳統,回鶻如是,喀喇汗如是,那些多如牛毛的小國更是如此。”
涅魯古呵呵笑道:“明姬是說一片云想要建國?”
明姬咯咯笑道:“除此之外,妾身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一個神秘的老馬賊冒著死亡的危險來到西京,求助世子和主人。
馬賊一旦建國,就失去了隳突乎南北,叫囂乎西東的本事,一個國家的都城不能建在馬背上,更不能四處流浪,他們必須要建城池,聚流浪之民,開萬世之先河。
如果說他們以前是一群殘民之賊,現在,他們就要開始牧養萬民了。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圈子,多少英雄豪杰都逃不脫這個圈子的羈絆,當初他們害了多少百姓,如今,就要供養多少百姓,只有等到百姓有了產出,他們才能真正的得到收益。
說句實話,沒有我大遼和回鶻人的首肯,他們休想在哈密建立自己的國度。
如今,回鶻人正在喀喇汗的強攻之下艱難自保,這個老馬賊可以不理睬回鶻人,而我大遼他們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
恭喜世子,馬上就能收到一筆不菲的錢財,一片云拿出多少錢財,就說明他建國的決心有多么大。”
一個仆役走進屋子小聲的稟報了許東升自從來到府門前直到進入后門之后的所有表現。
涅魯古哈哈笑道:“明姬你猜測的不錯,這個老馬賊還真的想要建國當國王了。
人走一路,金銀幣就掉了一路,他這是想要用金銀鋪地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哈哈,哈密即便是我大遼丟棄之地,他想揀走,價錢便宜了可不成。”
明姬抬頭見管家已經帶著一片云來到了演武堂,就掩著小嘴嗤嗤的笑道:“妾身在這里先恭祝世子爺財源滾滾。”
說完就隱身到了帷幕后面。
涅魯古慵懶的躺在一塌上,手里把玩著一柄玉如意,一個侍女過來,將一張毯子蓋在他的腿上,乍一看還真有幾分富貴閑人的意思。
只是在演武堂里見人,多少都有些壓制的意思,墻壁兩邊兵器架上的各種兵刃即便是不說話,也閃著寒光。
尤其是涅魯古手邊的那柄斬馬刀,大有一言不合就揮刀斬頭的意味。
能進門的只有許東升和兩個捧著禮物的童子,涅魯古饒有趣味的瞅著虎步龍行的一片云,微微的搖搖頭,似乎為這個即將叩拜自己的未來國王非常的不值。
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就栽在權力欲望之下了,想那石敬瑭也是一位從亂軍中殺出來的英雄豪杰,為了成就自己的霸業,不惜屈身為人子,為人奴。
燕云十六州讓契丹國運至少昌盛了五十年,也就是因為有了燕云之地,契丹才能快速的接觸到當世最先進的政治體制和先進的農耕文明。
同樣都是英雄人物,卻不知這位馬賊出身的一片云能給契丹一族帶來什么樣的好處。
“八朗思,乎魯努爾叩見王世子。”
許東升走進演武堂之后,向前走了兩步就行云流水般的叩拜了下去,看不出有半點的不甘。
涅魯古懷抱玉如意笑道:“起來吧,昨日才見你之悍勇,今日卻見你拜于階下,世事之奇妙真是妙不可言。”
許東升并未起身抬頭道:“禮下于人必有所求,王世子肯見我這草莽,已經是八朗思三生之幸。
更何況見貴人,拜貴人,日后才能做貴人,昔日馬賊一片云,如今草莽八朗思請求舍去馬賊草莽之身,只求能夠侍立王世子身側,如有驅馳,甘之如飴。”
涅魯古大笑道:“好一個干脆的一片云,好一個直接的八朗思,你且告訴我,你真的是那個縱橫西域三十年的一片云嗎?”
許東升重重的叩頭下去,腦袋和青磚接觸,發出一聲悶響,站在他身后的嘎嘎滿面不忿之色,即便是尉遲文,小臉上也流露出不忍卒睹之態。
涅魯古笑吟吟的將兩個童子的表情看在眼里,一言不發等候許東升回答。
“啟稟王世子,從今日起,世上已無一片云之名,唯有八朗思恭候王世子調遣。”
“這世上真的沒有一片云此人了嗎?”
許東升腦海中閃過那個被關在狼穴里的憔悴老人的影子,不認為那個家伙有逃脫的可能,就張嘴道:“世上若是還有一片云其人,王世子只需一紙手令,八朗思不畏千山萬水定提此人頭顱來見王世子。”
“你的山魈何在?”
許東升的面口抽搐兩下有些痛苦的道:“這畜生無知,于集市上毀傷人命兩條,已經被我就地正法!”
“何故如此?靈獸何辜?”
“八朗思多年以來魚肉百姓,為人神共憤,如今幡然悔悟,只想保家衛民,封刀之令剛剛下達,這畜生就狂性大發…為整肅軍紀,不得不如此。”
涅魯古點點頭用玉如意指著許東升道:“其志不小啊,哈密之地歷來屬于我大遼,如今你想自立于哈密,你讓我大遼如何自處?
我們大遼強盛的時候不會失去一寸國土,衰弱之時更是不容一寸國土從我等手中流失。
怎么?你想在哈密自立,置我大遼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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