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年紀就能被人估值上億的人,要說能耐,肯定是有的。
不過,要給丁寧個機會,李梁還真不知道怎么給。
一來丁寧的形象氣質太過張揚,神采外溢,做主角不符合他對男演員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審美,做配角必然會喧賓奪主,他的電影可能從今往后都用不上丁寧。
二來丁寧是混流行歌壇的,他能給丁寧的機會也就首主題曲,可《風塵三俠》的主題曲,他早安排好給別人寫了,他也不覺得丁寧能寫出他想要的歌。
手頭還真沒能用著丁寧的地方,暗暗責怪張鴻儒來事,李梁轉過身,視線從丁寧身上掃過,落在了張鴻儒身上:“他哪需要我給機會,小家伙自己會闖出一番天地的,你就別替他操心了。”
這話不是讓他不要多事嘛,張鴻儒尷尬一笑,正欲回話,坐在李梁身邊的席西元先行開口了:“我最近常看到他的新聞,小小年紀挺有作為,不簡單。不過,聞名不如見面,今天難得碰到一塊,丁寧你不給我們露一手,讓我們見識見識?”
怕自己這話太過唐突,會讓丁寧覺得自己在擺譜,或者是刁難他,他又補充道:“以前我們吃飯,都是陳老怪敲碗拍桌地高歌助興,今天他不在,你要不起個頭?”
席西元口中說的陳老怪,叫陳烈,是國內頂尖的電影配樂師,尤其擅長傳統古典樂器,在各大國內影視大獎上拿過諸多最佳配樂獎。他寫歌也很有一手,風格類似黃霑大師,但實力和成就遠比不上黃霑。作為后期人員,他不需要跟著劇組,所以并不在場。
丁寧還沒能開口回應,霍維良也發話了:“對,露一手,陳老怪正缺個關門弟子,要是不錯,我們說不定可以讓你和陳老怪結個善緣。”
席西元聞言,急忙插話:“又來了,我說你怎么老出餿主意,見著人就要給人家介紹這個介紹那個。陳老怪和他就不是一路人,你可不要話說出去,到時候收不回來。”
霍維良不以為意道:“關門弟子,我是不敢打包票,但他要真有本事,我就真愿意把他推薦給陳老怪。再說,你怎么就知道他和陳老怪不是一路人。音樂一道,雖然開枝散葉,但還不是百川到海,一通百通。”
“趙海巖不就是古今中外要什么來什么,陳老怪不也寫流行歌。人家年紀輕輕,有的是學習的時間和機會,你這就把人家一棍子打死,太看不起人家年輕人了吧。”
丁寧怎么能和陳老怪以及身為國內影視配樂第一人的趙海巖相提并論,席西元很想反駁霍維良兩句。
不過反駁了肯定會折了丁寧的面子,他只能把話憋在心里,訕訕一笑。
這兩人一個細致一個奔放,還真是什么事都能起分歧,陳光慶急忙圓場道:“人家都還不沒亮招呢,你們爭什么。丁寧,露一手?”
既然大家都想看他露一手,不好推辭,也不是沒有準備,丁寧利索道:“行,正好我之前路過一個小攤買了個奧卡利那笛,隨身帶著呢。”
說著,他將椅子向后挪開,起身從沖鋒衣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個狀似“Y”字,上面布滿了許多小孔,巴掌大小的陶泥制奧卡利那笛。
他這奧卡利那笛一掏出來,在場不少人頓時疑惑地面面相覷,因為他們都覺得樂器似曾相識,卻又不知道叫什么。
而丁寧剛才雖然說了這笛的名字,但拗口得很,他們一個個不是沒聽清,就是沒記住。
但也有見多識廣的,席西元看到這樂器,有些詫異地看向丁寧問道:“你還會陶笛?”
李梁也是向問“什么笛”的霍維良解釋道:“奧卡利那笛,意大利樂器,彎島那邊叫陶笛。”
不會拿出來干嘛,丁寧笑道:“會一些,但不精通。之前琢磨了首曲子,還一直沒給人聽過,現在獻個丑,要是吹得不好,大家不要笑我。”
這陶笛確實是丁寧今天路過一個賣泥制紀念品的商店時買的,他當時意外地一眼瞅見了,還挺詫異這地方竟然有陶笛賣。
他也確實不是很精通陶笛,但陶笛很好上手,他前世平時消遣的時候玩得挺多,勉強稱得上擅長,幾首滾瓜爛熟的曲子,還是能說來就來的。
尤其是他接下來要吹奏的曲子,他前世吹了沒有一千遍,也有數百遍了,還上臺表演過,完全能拿捏好。
這首曲子名為《故鄉的原風景》,出自配樂大師宗次郎之手,是一首廣為流傳的純音樂,曾被用在許多古裝劇中。
古天樂版《神雕俠侶》里,十六年后,楊過跳下懸崖找小龍女,從深潭里爬出時配的就是這曲。
十六年后,絕情谷底,有情人終相逢,是這曲的一種味道。
當然,同一首曲子,配不同的場景,會讓人有不同的感覺,味道絕不只一種。
比如現在,身處這樣一個位于沙漠荒原中的影視城里,剛剛領略過沙漠崎嶇荒涼面貌的丁寧,心里就有著一種空寂蒼涼之情,想要通過這首曲子抒發出來。
大家一看丁寧把陶笛放到了嘴邊,都安靜下來。
丁寧心底涌動的情緒,也隨著他手指在陶笛孔上的躍動,化成了悠揚的曲子。
一如同一首曲子,配不同的場景,會有不同的韻味,不同的人,聽到從陶笛里流淌而出的婉轉曲子,也有著不同的感覺。
席西元一聽這曲,腦子里立即浮現出了一副畫面。
天空是很淡很淡的藍,有些發灰,浮云很稀薄,像一片片被撕扯開的爛棉絮,太陽很渺遠,比他之前見過的所有太陽都遠,仰望起來極為吃力。
高高的陽光,自西面斜射而下,形成一連串由小到大的隱約光暈,有如連珠九星。
一面系于百米高桿子上的灰舊軍旗,正對太陽,孤零零地迎風招展,律動光線,時而掩去陽光,時而又將陽光露出來,以至于他的瞳孔跟著縮放張弛。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個西部影視城見到的畫面。
他當時聯想到了句詩:“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出自王昌齡的《從軍行七首》。
古來征戰幾人回,那一刻,他切實地體會到了那些邊塞詩里吟誦的悲愴和深刻。
尤其他當時是從現在正身處的生活區過去的,一個殘壁斷垣風塵仆仆,一個白墻黑瓦清風徐徐,那感覺更強烈。
當時,他的眼眶瞬間紅了。
情緒激涌之下,他立馬背起了攝影機,把他眼中看到的一幕拍了下來,盡管那一幕由于那面破旗幟的存在,根本用不到電影里,純屬浪費膠卷。
但人生難得我愿意,自覺珍貴,當然不怕奢侈。
他現在又感受到了當時的那種感覺。
丁寧這宛如沙漠里打著轉的寒風般凄婉的曲子,在這樣一個四周便是荒漠的環境下聽到,真讓他有種百轉千回愁腸寸斷感。
他的腦海中,情不自禁地回放了這些天經歷的一幕幕,隨即,本來已經受夠了這邊干燥枯寒環境,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個破地方的他,油然而生幾分不舍。
沙漠是很容易看膩味的一種景觀,秋天的沙漠,整個就是一種色調,更容易讓人膩味。
可現在,他發現自己這些天太匆忙了,匆忙到雖然常在沙漠中,卻根本沒有和這片沙漠深入地打交道過。
他只是在工作,為了勘景而勘景,為了取景而取景,再沒有最初看到一面迎空飄搖旗幟時,那種自心底勃發而出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濃烈情感。
這一刻,驀然回味過來的他,意識到自己還有很多很多的情緒,需要靜下心和這片沙漠的荒原、峭壁、丘壑一一訴說。
可惜他暫時沒機會了,吃完這餐飯,他就要收拾行李,趕著晚班飛機,離開這個地方。
他很遺憾,便換了種方法彌補。
他的思緒,蜿蜒成沙丘,綿延成沙峰,往沙漠深處蔓延。
他想象著自己正在走出旅店,一步步往沙漠深處走,天空肯定是陰暗的,但沒關系,他看得見來路,看得見遠方,也看得見腳下。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每走一步,都會在沙地上留下腳印,深淺不一,記錄著他途徑的路和到達的地點。
他不再匆忙,也不再心存埋怨,而是慢慢地、融入地去體會、領略、感悟四面八方的天空地曠,天人合一。
他感覺自己化成了沙漠里一顆細沙,時而沙沙地往下沉淀,時而蕭蕭地隨風飛揚。
生活不只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他驀地體會到了李梁這種矯情之輩眼中的世界。
后會有期,他矯情地如是想到。
下巴擱在椅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閉著雙眼全神貫注吹奏著陶笛的丁寧,葉迪的眼眶緩緩地泛濕。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困覺了,夢里花兒落多少。”
她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候,天氣總是很好。
天很藍,陽光很亮,風很輕,柳枝兒隨風搖擺,湖面很清澈,總是泛著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沒完沒了。
水面下有一個同樣沒完沒了彎彎曲曲個不停的世界,還有著另一片天空。
探過頭去看,就會看到自己的一張大臉。
同樣彎彎曲曲的,小羊角辮兒蕩啊蕩的,把湖水都蕩清了。
無聊的時候,水里的那個自己,她能看上半天,偶爾還會嬉笑著伸出指頭,去碰碰那里面的自己。
唉,才發現,原來小時候就那么自戀。
那時候的房子沒有現在那么高,道路也沒那么寬,人也沒有那么繁忙。
她經常很閑,總是拉著丁寧滿世界地跑。
她愛談天,大嗓門一天到晚嚷嚷個不停,跟個小喇叭一樣,但丁寧其實不怎么愛笑。
倒是更喜歡哭,畏她如虎。
她一聲令下,他就乖乖地唯命是從。
后來,她遭報應了。
不過,現在很好。
他是她的。
完美。
幸福滿溢而出,她的心里忽然勃發出了個難以遏制的念頭。
11月14,初三,沖鼠煞北,宜納采、訂盟、嫁娶、起基、安床等等,她還記得房間床頭柜上放著的日歷上是這么寫著的,似乎是個良辰吉日。
正為自己的小念頭而滿面羞紅地不好意思著,從隔壁桌傳來的吟詩聲打斷了她的遐想。
是李梁在吟詩,一板一眼。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吟完詩,李梁又說了一句:“要不給大家都放三天假,回去看看家鄉看看父母吧。”
很難相信,這是從李梁這樣一個工作時嚴苛到近乎寡情的人口中說出的話。
大家都詫異不已。
“真的假的啊,李導?”
“好任性,我喜歡。”
“導演逗我們玩呢。”
“李梁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你這話要是真的,我現在就去改機票,不過工資你得給我照算。”
頓時間,大家紛紛發言,丁寧也停了吹奏。
“怎么停了?!”曲聲戛然而停,一直無視眾人嘈雜之語的李梁一愣,旋即懊惱地一拍大腿:“怪我,怪我,你還能繼續嗎?”
“嗯。”這李梁真是個奇葩,丁寧隙嘴笑了笑,繼續吹奏。
李梁就沒正面回應他剛才說的放假言論,一群人被他這話撩騷得不行,丁寧吹得再好聽,一時間他們都沒心思聽了。
倒是李梁,樂在其中地一邊跟著丁寧的曲子,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著節拍,一邊微微地點著頭,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
一看他這姿態,估計他就是一時沖動說了屁話,然后反悔了,放假九成九是沒戲,很多人就跟中了五百萬卻把彩票弄丟了般郁悶不已。
丁寧這曲子,再聽在他們耳中,頓時有了種別有幽愁暗恨生的凄婉。
不少人回味著李梁剛才吟誦的那首詩,惦記著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更是心生無盡鄉愁。
家鄉遠,遠家鄉。
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一年四季到處漂泊的浪子。
在這樣一個傍晚,聽著這樣一首仿佛能抵達遠方的曲子,回憶著家鄉,還有家鄉里的人,鄉愁如下沙般在他們心室心房里積蓄起來,壘成荒漠。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