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外雨下個不停,城垛上滴滴嗒嗒,整個長安城籠罩在茫茫的秋雨中。
開遠門外,五陵少年秋獵歸來,在細雨中相互追逐,歡快的笑聲回蕩在雨中。
城門下,往來人的人流不為細雨所阻,有的商隊剛剛從遙遠的西域歸來,有的商隊從西市出來,駱駝上的絲綢、茶葉、紙張等貨物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正準備前往隴右、河西、安西、甚至要翻越蔥嶺前往河中。
萬里歸來的人情緒都很激動,在城下喜極而泣。準備作萬里遠行的人情緒則相對復雜,有的神色欣然,對異域滿了期待,有的忐忑不安,對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有的在路邊折柳相送,依依不舍。
這樣的悲歡離合,每天在開遠門外上演,作為一個守門的士兵,城樓上的柳三寶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柳三寶拿下頭盔,把雨水甩了甩,再重新戴上,然后極目西望,怔怔出神。
守城門的工作安定,但平淡,沒什么盼頭。柳三寶真想到沙場上去建功立業,聽說有五十個人跟著李探花深入敵后,大破伏俟城,生擒吐蕃大論,回來之后個個都立了大功,好多人一下子就升了到了校尉。
李探花去隴右時,就是從開遠門出去的,當時出于尊敬,在擁擠的城門下,柳三寶還幫他牽過馬。出了城門,李探花還客氣的向他道過謝,讓柳三寶受寵若驚。
每每回想起這一幕,柳三寶就不禁在想,如果自己當初跟著李探花去隴右,現在會不會也升為校尉了呢?
就在柳三寶怔怔出神的當口,城外的雨霧中,突然有數騎飛馳而來,那碗大的鐵蹄急促地敲擊著地面,地上的積水飛濺而起,柳三寶一看他們背上所插的旗。不禁一驚,連忙大喊著往城下跑:“六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
城下的士兵聽了,連忙拿著長槍,呼喝著。把出入城門的人群趕開,好讓出通道來。
六百里加急,通常都是重大軍情才會,一路上信使就算是跑死馬也不能停,按唐律。誰要是耽誤了加急信報,輕則鞭笞,重則流放,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那數騎狂奔而來,身上衣衫盡濕,接近城門時突然大吼起來:
“大捷!石堡大捷!李探花輕騎破石堡,扭轉戰局;王大使重兵破吐蕃,殲敵兩萬。石堡大捷!石堡大捷!”
報捷的信使一路大喊著狂奔入城,向皇城方向飛馳而去,柳三寶望著信使的背影喃喃地重復著:“李探花輕騎破石堡。扭轉戰局;王大使重兵破吐蕃,殲敵兩萬…”
城門附近的人群此時已經反應過來,一時間歡呼雀躍,從開遠門到大明宮,報捷的信使一路喊過去,街上的人群就象鞭炮一樣,熱情被一路點燃,歡呼四起,響徹滿城。
開遠門已經被神情振奮的人群堵住,難以通行。
楊男發髻上綁著五色繩綏。臉上垂著輕紗,帶著一個丫頭和一個小廝剛從城外回來,被堵在城門處行動不得。
丫環碧玉激動地說道:“小娘子,姑爺又打勝仗了!又打勝仗了。咱們快回家報喜!”
楊男何嘗不想快點通過城門,但被堵著寸步難行,她掀起輕紗回頭向西望去,秋雨茫茫,看不到隴右,但卻仿佛能感受到李昂在注視著她。
出于對李昂的了解。楊男早料到他到了隴右也不會安生,只是沒想到短短半年時間,他又是輕騎深入絕域,又是血戰合川守捉,現在又去偷襲石堡,沒完沒了。
在益州時,她見李昂整個人掉在錢眼里,還勸他說什么男兒大丈夫,當為國效忠,建功立業…
而此刻,她有的只是無限的擔心,不圖他立什么功勞,只望他能平平安安,早日回來。
“讓開!快讓開!讓這位小娘子先進城!”
前面突然有守城的士兵大聲喝斥起來,擠在城門洞里的人不干了,紛紛嚷道:“憑什么呀?憑什么讓她一個小女子先入城?”
“就是,我們先不行嗎?”
柳三寶拿著長槍一邊驅趕人群,一邊斥道:“憑什么?你們問憑什么?就憑她是李探花未過門的妻子。李探花在隴右出生入死,連破吐蕃,現在又奪回石堡,有本事你們去試試,讓開!聽到沒有!”
聽到這,楊男才意識到守城的士卒是在為她開路,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
擁擠的人群一聽說她是李探花未過門的妻子,再沒有人頂嘴,包括那些打獵歸來的貴家公子,都紛紛讓向一邊,請楊男先行。
本來擁塞不堪的城門和街道,竟迅速讓出了一條通道來,人們望著楊男,紛紛向她道賀。
楊男第一次享受到這公主一般的待遇,人們尊敬的目光,熱情的道賀聲,讓一向聰明的她竟不知說什么好。
李昂在隴右浴血疆場,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但她這個未過門的妻子在長安卻享受到這樣的優待,楊男心里暖暖的,甚至有些想哭。
她下馬來,向讓路的人群拜謝,人們紛紛說道:“小娘子折煞我等了,李探花為了大唐出生入死,是我大唐的英雄,我等給小娘子讓路是應該的。”
“是啊,小娘子快回家報喜吧!”
“方才是我等有眼無珠,還請小娘子見諒,小娘子快回家報喜去吧!”
在人們勸說聲中,在萬千雙目光注視下,楊男施完禮,上馬回家,一路上,人們總是主動的給她讓道,一路行去,無數的道賀聲此起彼落,讓楊男心情一直難以平靜下來,好不容易回到自家大門前,來道賀的街坊鄰里早已擠滿了楊家門庭。
她母親正在招呼著左鄰右舍的人,見她回來,一臉喜色的迎上來,說道:“雁奴,你聽說隴右的捷報了吧?娘已經差人往兵部去打聽具體的消息去了。”
楊男點了點頭,具體的情況她也還不得而知,只聽報捷的信使喊什么“李探花輕騎破石堡,扭轉戰局,王大使重兵破吐蕃,殲敵兩萬…”
回想起這話,她突然感覺到不對,不及和自己的母親多說,立即對家中的小廝吩咐道:“快!快去刑部尚書府,請公孫小郎君立即過府一趟,快去!你就說我有急事相商,快去!”
在楊男的催促下,家中小廝連忙趕往刑部尚書府。
沒過多久,公孫靖宇就跟著楊家的小廝趕到楊府,楊男讓人把他從側門引到花廳。
“恭喜嫂子,賀喜嫂子,我大哥他又立新功,太好了!”公孫靖宇喜形于色,進門就施禮道賀。
“小郎君不必多禮,你快請坐,我有話要說。”
“哎,大嫂,你就算不肯叫我二叔,直接叫我名字也行,叫什么小郎君豈不見外….”公孫宇靖說到一半,才發現楊男神情不對,連忙改口道,“大嫂,不會出了什么事吧,我大哥往隴右前,我可是向他保證過,不管什么事,嫂子你說就是。”
楊男向他拜了一拜說道:“還是你大哥的事,這回他恐怕會有大麻煩,石堡之戰,本是董延光在指揮,但報捷的信使卻說是你大哥輕騎破石堡,扭轉了敗局,報捷的信使總不會亂喊,我雖然還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但只要你大哥他襲取石堡,扭轉敗局的事情屬實,就一定會有大麻煩。”
“嫂子,怎么會呢?石堡可是圣上下旨攻打的,我大哥他奪取了石堡,理應封侯拜相才是,怎么會有麻煩?”
“董延光攻打石堡,是李林甫用來對付王忠嗣和太子的一步棋,現在你大哥壞了李林甫的好事,李林甫豈會放過他?”
“嫂子,我大哥現在可是有奪取石堡的大功在身,怕什么?”
楊男嘆道:“如今朝堂之上,李林甫可謂是只手遮天,再大的功勞,也擋不住滿朝官員的惡意中傷。你想想,古往今來,有多少功臣死于讒言之下?”
“嫂子,那怎么辦?”
政事堂里,李林甫剛聽說隴右大捷時,還以為是董延光拿下了石堡,不禁大喜。
事前他已經做到了兩個預案,不管董延光是勝是敗,他都有辦法讓王忠嗣吃不了兜著走。
董延光勝了,王忠嗣事前找了一大堆理由拒不執行圣旨,光是這一條就足以問罪了。
董延光敗了,也可以把戰敗的負責推到王忠嗣頭上,董延光彈劾王忠嗣的奏疏早已送入京,李林甫只等時機來臨,便可呈到御前。
然而等李林甫弄清捷報的具體內容之后,卻傻眼了。
從捷報上看,董延光確實敗了,而李昂和王忠嗣卻在關健時刻扭轉了乾坤,石堡大捷和董延光根本沒有什么關系。
任是李林甫機關算盡,也沒算到這樣的結果。
一時間,李林甫也沒了對策,皇帝對石堡戰役異常關心,每日都會親自詢問隴右的消息。石堡大捷這樣重要的消息,已經傳得滿城皆知,是不可能再瞞著皇帝的。
可如果就這么奏報上去,王忠嗣不僅會躲過一劫,甚至還加官晉爵,圣寵更隆。
“李昂,又是李昂!”
李林甫氣極,猛拍了一下桌子,嚇得門外的小吏兩腳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