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李昂去找行軍司馬崔乾佑,撲了個空。其府上的隨從告訴李昂,崔乾佑出門赴宴去了,至于去赴誰的宴,那下人根本就懶得和李昂說。
好吧,李昂決定誰也不找了,愛咋咋嘀吧。
如果在使衙前李昂老老實實低下頭,把自己的坐騎獻上,就不會有這場風波。
現實中,很多下屬跑去向上司送禮,以求得上司的提拔或照顧,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李昂也給人送過禮,比如給上溪村的高里正,給益州錄事參軍周亮等人都送過。那為什么現在他不愿把馬送給節度副使董延光呢?
很簡單,以前送禮,是他情愿的。現在董延光見面就索要他的馬,態度強硬,李昂就不樂意了。
憑什么呀?
老子的東西,我殺了掛臘肉是我自己的事,憑什么你叫送就送給你呀?
這天晚上,李昂沒有再看書,一個人在琢磨著。伍軒以為他在想對策,殊不知,李昂其實是在琢磨一首詩。
這世上的事,總是有其兩面性,有利就有弊,有弊也就會有利,關鍵就看你能不能看清利弊,并從中獲得什么。
李昂已經想好了。如果董延光真的給自己穿小鞋,他就利用這個機會,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拒絕行賄,不畏強權。拒絕同流合污、阿諛奉承的大唐新一代五好青年。
第二天,李昂一早來到使衙,進進出出的官吏都是悄悄瞄他一眼,便把臉撇開,生怕跟他扯上什么關系似的。
直到行軍司馬崔乾佑到來。才跟他說了句:“李兵曹,你先等一下。”
就這么一句,接下來,也沒人叫他去參加議事廳的例會,李昂就這樣被徹底冷落了。
李昂在使衙的走廊上等待,直到過午,餓得他肚子咕咕叫,才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官員走過來,對李昂說道:“李兵曹,本官是使衙掌書記嚴凌。董副使方才接報,近月吐蕃不時入犯,西海沿線烽火臺多有毀壞,董副使命你前往監督修繕,同時偵察吐蕃敵情,回報使衙。”
李昂這個兵曹參軍的職責,通常是掌軍防、門禁、田獵、烽候、驛傳等,但實際并不一定,一般是上官安排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修繕烽火臺這樣的事。分到李昂頭上也不奇怪,李昂沒什么好說的,便應了下來。
嚴凌沉吟了一下,才接著說道:“修繕烽火臺之事。董副使限你二十日內完成,以防吐蕃趁機大舉入犯,若二十日不能完工,則以貽誤軍機處治。”
李昂暗暗皺了皺眉,詢問道:“敢請問嚴掌書,共有多少座烽火臺毀壞?又給下官多少人力用于修繕?”
嚴凌似乎早料到他有些一問。當即答道:“具體情況軍報上沒有詳細說明,需要李兵曹前往實地勘察;至于修繕所需人手以及材料,李兵曹到了安人軍后,可向韋耀武韋將軍請調。”
李昂淡淡一笑道:“若是韋將軍不予配合,下官是不是只能提著腦袋回來見董副使啊?”
嚴凌左右看了一眼,小聲對李昂說道:“李兵曹,本官只能提醒你,你若是違抗軍令,董副使現在就能以軍法處置你。你依命前往,二十天之后,王大使若是能趕到鄯州上任,你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本官能說的就這么多,李兵曹珍重。”
嚴凌說完,將一張文書往李昂手里一塞,然后抱抱拳轉身離開。
李昂看了看那文書,內容就是命他去監督修繕烽火臺,偵察敵情,上面蓋有使衙大印,這就是李昂唯一得到的東西。
安人軍位于鄯州西去二百三十里左右的星宿川一帶,中間隔著鄯城(西寧),駐軍一萬,是防御吐蕃入犯隴右的橋頭堡之一。
二百多里路,按正常情況光是路上就要花掉幾天時間。現在董延光只給他二十天時間,除了一紙空泛的文書,什么也沒給,故意刁難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李昂出了使衙,帶著伍軒和小叮當,就這樣踏上了這段兇險的旅程。
鄯州西門外,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離城門不遠處的路邊,有一方大石頗為顯眼,李昂勒停馬匹,對伍軒說道:“南門,快磨墨,本官詩興大發,要在此提詩一首。”
“郎君,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興致題詩?”事情這么棘手,伍軒心里正愁著呢。
李昂不慌不忙地笑道:“少廢話,快磨墨,本官滿腔詩情快要抑制不住迸發出來了!”
伍軒無語了,拿出小硯,再從水壺里倒了點水,磨起墨來。
李昂拿出大筆,醮飽了濃墨,然后在大石上揮毫寫下四行詩句:
昨日京中探花郎,
今朝輕騎渡河湟。
莫笑書生多意氣,
踏破長云青海間。
當然,最后他是不忘落款留字的。路上往來的行人圍觀過來,紛紛叫好。李探花之名很快就在人群中傳開。
李昂暗暗一笑,既然要玩,那咱們就好好玩玩,眼看過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重新醮飽濃墨,再次揮筆題下一首詩:
使君索馬笑書生,
牙兵謾辱吾不驚。
此心好似昆侖雪,
寧向疆場取功名。
這首詩顯淺易懂,雖然沒有說明使君是誰,但卻把“使君索馬,牙兵謾罵”,而自己不愿阿諛奉承,寧愿到疆場上去真刀真槍地奪取功名的意志寫了出來。
李昂題完詩,縱身上馬,帶著朗聲大笑向西飛馳而去。
他這兩首詩因為有針對性。很快就在鄯州傳開,人們議論紛紛,猜測著是哪個“使君”在向李探花索賄。
這種時候,總免不了有所謂的“知道內幕”的人出來炫耀。把董延光在使衙前向李探花索賄的經過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
事情很快傳到了使衙里,除了董延光之外,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只不過大家都不愿觸那霉頭去告訴董延光本人。
對于李昂來說,事情既然已經不可挽回。那就先賺個好名聲再說,眼下這對他派不上用場,但今后一定有用。
當然,前提是得有今后。
李昂帶著伍軒一路向西,過鄯城,經臨蕃城,再行六十里到達綏戎城(湟源縣)。
綏戎城這里是一個三岔路口,從這里往南六十里,有定戎城,定戎城那邊。就是著名的戰備要隘石堡城了。石堡城是青海湖東側進入吐蕃的必經之地,吐蕃稱之為鐵仞城。
開元十七年三月,信安王李祎采取遠距離奔襲戰術,在吐蕃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日夜兼程殺奔石堡。吐蕃守城官兵措手不及,石堡城落入唐軍之手。
可惜在開元二十九年,因為防守不力,石堡城又丟了。這使得大唐的防御變得很被動。
而從綏戎城向西六十里,就是安人軍,也就是李昂此行的目的地。
安人軍防御的是從青海湖北面繞道來犯的吐蕃兵馬。
如果是冬天。青海湖結冰時,吐蕃人可以踏冰過湖,傾泄而下,因此安人軍的防御任務很重。共駐守了一萬重兵。
這一路上,李昂并不太急,反而是伍軒不時催促道:“郎君,咱們還是快點吧,趕過去,把情況先了解清楚。也好尋個應對之策。”
李昂望著莽莽群山,看著飄浮的白云,淡然地說道:“還了解什么,事情還不夠清楚嗎?董延光這次分明就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咱們早一天到,晚一天到,有什么差別呢?”
伍軒心急如焚地說道:“難道郎君就甘心這么等死嗎?”
李昂笑道:“等死倒未必,南門你別忘了,除了修繕烽火臺,董延光還給了我一個任務,讓我去察看吐蕃敵情。”
伍軒心中一動,追問道:“郎君,你可是已經有腹案,快說來屬下聽聽,行嗎?”
“現在還談不上什么腹案,等到了安人軍,看能不能從安人軍使手上騙些人馬再說吧。”
“郎君,這恐怕不容易啊。”
“那也未必,咱們走著瞧。”
為了安伍軒的心,李昂加快了行程,六十里路用了半天時間,便來到安人軍中,此地位于湟水上游,星宿川西側。
從這里西望,便可以望見土石皆赤,寸草不生的赤嶺,目前大唐與吐蕃之間便是以赤嶺為界。赤嶺雖然沒有險峻的峭壁,崢嶸的奇峰,卻也有雄偉的風姿和磅礴的氣勢。
李昂顧不得多看,帶著伍軒直入安人軍,請見軍使馮守節。
馮守節已經接到節度副使董延光的急信,他在大帳擺滿兵馬,殺氣騰騰的。親兵將李昂引進大帳時,他毫不掩飾臉上嘲諷的冷笑。
李昂不卑不亢,在帳下對他拱拱手道:“總算見到馮軍使了,下官在長安時,有幸作為左相的座上賓,曾聽皇甫大使提到馮軍使,說馮軍使坐鎮安人軍兩年,不教吐蕃一兵一卒過赤嶺,實在是一員難得的良將。下官看馮軍使帳外兵馬,個個訓練有素,殺氣騰騰,果然名不虛傳,下官佩服,佩服!”
扯虎皮充大旗,誰不會?憑幾句花言巧語,就想哄得殺伐多年的馮軍使團團轉?
馮守節冷笑道:“董副使派李兵曹來修繕烽火臺,本使好心提醒李兵曹一句,您的時間不多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