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風雪烏云,都已悄悄散去,陽光恢復了溫度,薄薄積雪很快消融。
又回到了平常夏日,楚奪卻已化作棺木中冰冷的尸體。
御獸門的人決斗之后便不再照面,連夜離開黑河。
兩邊都遵守著默契,決斗場上,生死無怨,就此了結。
南楚門作為輸家,真的要怪,也只能怪楚奪技不如人。
那只五階無形鶴也太詭異了,要不是它翅膀上沾了楚奪的血跡,又被見識廣博的萬事知叫破,只怕連楚奪死因,楚家都查不出來。
不過這無形鶴應該是玉鶴的伴獸,而且實力不高,否則玉鶴不會冒著身死道消的危險,一直隱忍到最后一刻,楚奪戒心盡失,有一擊必殺的把握時,才突然出手。
齊休和另外三人抬著楚奪的棺材,回憶往昔種種,心情極為復雜。
“正如楚奪所說,因果早沾身,因果早沾身哪…”
楚希鈺,楚希璟這對雙胞和親身父母骨肉分離的因果,今天便由楚奪受了,還有當年那許多孩子呢?
自己逃得掉嗎?楚紅裳逃得掉嗎?楚神通呢?
目光投向雙楚元嬰,兩人正站在黑河坊門口,裝作和南宮止話別,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真的不需要我…”
面對楚紅裳,南宮止眉毛一挑,對坊外黑河的天空里打了個眼色,示意有古怪。
楚紅裳截住他話頭,笑道:“你已幫了我不少,謝了。”
南宮止看她堅強地把戚容遮掩很好,便不再多說什么,輕嘆一聲,揮手送客。
黑河南北狹長,回西邊南楚門那么點距離,對元嬰修士來說不過是跨一步的事,楚紅裳剛駕起萬丈紅云,正準備裹著眾人回返時,異變突生。
天地之間,一座七彩虹橋憑空出現,七色彩光灑下,將楚家所有人籠罩其內。
這一切,在剎那之間發生,就連元嬰中期的楚紅裳,都無從反應。
“好膽!”
楚紅裳紅云被那彩光一沖,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竟差一點從天空栽落,氣得取出一口火紅飛劍,向彩光斬去。
火紅匹練劃過,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返,再無聲息。
那七彩虹橋罩在天空,內里所有人靈力運轉陡然艱難起來。
晴空已然不見,只有無盡幻彩流光,雖然美麗異常,但知道這不是啥好相與的陣法,身處其中,壓力極大。
“都別動手!”
齊休沉聲大喝,制止其他人向虹橋幻彩攻擊,楚紅裳飛劍回不來,氣卻忽然消了,落到齊休身邊站立,冷笑不語。
“哈哈哈,紅裳,難為你這么鎮定!可是覺得拿利益攀上南宮家,我就不敢對你動手了?”
一名女子身影,現身于虹橋之上,雖是中年模樣,但身姿綽約,氣度雍容,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大美人。她居高臨下看著楚紅裳,目光中顯露出刻骨的恨意,“當年的事,也到做個了斷的時候了!別人都以為,你修的是火之毀滅大道,可只有我這好朋友知道,你本命九天不滅煉火霓裳,修的是火之不滅大道呢!”
“怎樣?我這專門為你,辛苦尋摸到的鎮滅彩光大陣,可還對癥?”
中年美婦應該就是那裴雯了,說完,便神經質般高聲大笑,盡情抒發胸中快意。
楚紅裳一言不發,左手按在頸下一顆黑色小珠上,只低頭看著右手中的寶鏡,目光冰冷。
“裴雯,誰許你在我黑河坊旁生事!”
南宮止又從黑河坊內飛出,手指裴雯,朗聲喝道。
裴雯既然動手,自然不會被南宮止嚇回去,回罵道:“你別護著她了,不過是個裝得冰清玉潔的蕩婦罷咧!九百多歲的人了,還裝個小姑娘模樣招惹男人,也不嫌害臊!”
又丟給南宮止一束皮卷,“這是執法峰座主的手諭,準許高和同在齊云境外向楚家尋仇,你看好了!”
“哼!高和同人呢?”
南宮止看也不看,將手諭擲還。
“高和同那膽小鬼,不敢出齊云山一步,便委托我代勞了!你閃開罷!”
兩人在外爭執,楚紅裳忽然笑了,隨手將寶鏡丟還給齊休,出口打斷,“連水、離火、靈木三盟,還有庶務峰燕家主,胡家主,劉家主,那么多元嬰修士謀定后動,裴雯你花了不少心思罷!?”
“咦!你怎知!?”
虹橋外響起同聲驚呼,所有敵人再不遮掩,現出真身,果然和楚紅裳說的一點不差。
特別是白山三盟的金丹修士,抱著酥油燈,縮在齊云人身后,乍被叫破身份,先是慌張,轉而看向楚紅裳的目光中露出濃濃殺意。
“不能拖了,你們不怕這瘋女人報復,我們可不成!”他們三個連連催促,裴雯也不再啰嗦,“南宮止你閃開罷!動手!”
南宮止還真的就識趣退走,燕、胡、劉三位元嬰加上裴雯立刻各展神通,對著虹橋內全力出手。
楚神通和楚紅裳護住眾人,拼死抵御,但楚紅裳在陣中被克制的厲害,很快處在了下風。
白山三盟金丹盤膝坐下,口中以密語誦請,青煙升起,淡淡元嬰威壓開始凝聚。
齊休卻悠然閉目,絲毫不以現在的危急形勢為意,用全知天眼,感受著元嬰混戰中逸散的大道真意。
不知何時,楚紅裳的煉火霓裳本命法寶已被穿在身上,通紅如火的極致華美,襯托得她如同一位火之女皇,整個人氣質尊貴難言,令人不禁生出仰望膜拜之心。
雙手連連揮動,一道又一道的炙熱炎火打出,力抗裴雯和另一名元嬰,分明用的是火之毀滅大道真意。但有裴雯前面揭破,齊休特意仔細體味尋找,終于辨認清楚,楚紅裳每承受一次攻擊,體內便會悄悄涌動出一絲不滅大道真意,將攻擊悄然卸下不少。
“隱藏自己真正的根腳,敵人便不能針對,真是不錯的韜光隱晦之法!可惜少時閨蜜反目成仇,以后再不是秘密了。”齊休心道。
注意力轉向楚神通,他和楚震應該走的是同一條大道,不管敵人千招萬法,統統只用一雙肉掌應對。
胖乎乎的身子在空中立定,同樣力抗兩名元嬰,一掌擊出,不管對方用何手段,通通破除。剩下那點攻擊,被他巧妙一引,反往對方自家人身上襲去。
當年楚震就是用這種大道,無論高廣盛使出何種逃生手段,全都無效。只是此種大道名目,就不是齊休見識的廣度和層次,能辨認清晰的了。
而楚紅裳那個閨蜜裴雯,幾乎是場中最弱一命元嬰,不光修為不濟,水之潤澤真意根本不利爭斗,打出的攻擊雖然水元素極其凝聚,但就是軟綿綿的,和人聯手二打一,而且楚紅裳還被陣法所克,依舊只能維持平手。
“看樣子元嬰爭斗,都已摸到大道的門檻了,我們金丹修士之間,就如楚奪玉鶴一戰,還是停留在借助道法、天賦、法寶、符篆等外物的階段。”
齊休又將另外三名元嬰大道窺探一番,有認識的,也有說不清楚名目的。
“裴道友莫急,我們來了!”
僵持間,三名白山元嬰終于用秘法降臨,青煙凝聚成各自形象,那靈木盟的柴冠也在其中,上次開辟戰爭時,他還算是齊休的頂頭上司,如今卻已成了生死仇敵。
柴冠等人一出現,對方聲勢大增,許多金丹修士,轉而開始將靈力打入幻彩陣法,小心防備雙楚用元嬰離體遁走。
如果這次讓兩人逃得性命,日后可扛不住對方尋仇。
但齊休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你們在搞什么!”
齊休身后飛出一名金丹修士,根本不懼元嬰混戰,昂然立于空中,原來是大周書院的姬信隆。
他一直藏在齊休、楚青玉、楚無影身后,站在末尾,與前面三人合抬著楚奪棺材,特意弓背耷腦,而且換了件和南楚門衣袍同色的儒袍。
“停手!都停手!偷襲大周書院修士,你們是何居心!?”
收了楚紅裳和齊休大筆賄賂的他,站出來就一臉的道貌岸然,義正辭嚴,對著裴雯等人連連呵斥。
“你是姬信隆!”
柴冠是認得他的,大驚失聲,青煙凝成的身體差點沒散掉,手指姬信隆,喝問道:“你乃大周書院修士,藏在他楚家人里,早不出頭,晚不出頭,我倒要問你是何居心!?”
他雖一下子把握到了可疑之處,但手上攻擊,卻分明停了下來。
“哼!楚奪是我好友,幫他扶靈歸鄉,也是我做點人情,不曾壞了規矩!”
“胡言亂語!若你無私心,早就該現身說明,現在出來,分明是要等我用秘法降臨,為楚家將來爭取時間!”柴冠氣得吹胡子瞪眼,白山就是他們這些人的牢籠,用秘法降臨,也不是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輕松的事。光是三名元嬰湊出個同時沒有山中值守的空子,已很不輕松了!
注意力全集中在楚家兩位元嬰身上,沒想到被這家伙藏在楚家金丹人堆里,生生打了個埋伏!七名元嬰想明白,連連跳腳。
“不要血口噴人了,我一向低調,本來不欲管這事,看你們鬧得不像,而且連我也想殺,才現身說句公道話。”姬信隆說道。
屁的低調,屁的公道,現身都不現身,鬼知道你是大周書院的!
一切都是和齊休早商量好的,姬信隆擺明了就是偏袒加胡攪蠻纏。還惡人先告狀,主動打出個傳訊物事,天空之中立刻現出道奇亮光幕,將虹橋幻彩都照得黯淡幾分,一名不辨面目的大周書院修士,在光幕里現出朦朧身形。
“怎么了?”
這人一開口,分明帶著一絲言出法隨大道真意,而且是化神威壓,柴冠和裴雯對視一眼,知道這次行動算是砸了。
兩人還抱著點希望,跟那大周書院化神告狀,說姬信隆屁股坐歪了,不能秉持中立,親身參與此界宗門的私斗仇殺云云。
“嗯…”
大周書院化神稍稍沉吟,回道:“這事我會詳查,你們先散了罷,等我查清楚再說。”
這還不是一樣!
千算萬算,哪能算到一界之主門中出了這么些玩意兒!
“楚紅裳!你等著!逃得了初一,你也逃不了十五!”
三名白山元嬰虛影尷尬地縮回酥油燈中,裴雯指著楚紅裳破口大罵,實在是沒得奈何,帶著千般不甘,往齊云山回撤。
兩年后,山都山外。
兩艘三階乙木御風梭,十只二階銀背馱鰩,載著數千修士,漫天旌旗,將山都山圍了個水泄不通。
仙林秦,元和山余,空曲山祁,北烈山熊,梨山敢,楠籠山虢,白沙幫等數十旗面,簇擁著大大的楚秦門絳色旗幟,其威其勢,仿佛百年前魏家圍山之戰,再度重演。
一只飛梭頂部,只有兩人肅立。
齊休和楚紅裳相視一笑,“齊云那邊,擺平了?”兩年后再見,也沒有啥虛禮客套,齊休像是聊家常一樣,隨口問道。
“嗯,楚神通拿他在黑河坊的份子,將燕、胡、劉三位庶務峰的元嬰收買,裴雯再找不到人幫手,高和同更不敢出頭了。”
楚紅裳看著齊休,感慨不已,“先知己知彼,再以利誘之,分化瓦解,你這方法,果然比硬打硬殺要有效得多。”
“嘿嘿…”
齊休也有些得意,輕撫長須,“其實不靠姬信隆,南宮止也能幫上這個忙的。”
他提起南宮止,楚紅裳心中倒是莫名一慌,連忙道:“南宮止這人,我不想多和他糾纏。”
齊休點點頭,沒說什么。
兩人默契地把目光轉向山都山方向,數千道攻擊正將護山陣法,轟得搖搖欲墜。
葉赫兄弟跑出來喝罵幾句,便鉆回去指揮防御,倒是不見有多驚慌。
“動手罷!”
楚紅裳面無表情,主動拉住齊休堅實的大手。
兩人牽手坐下,楚紅裳取出那顆念力黑珠,齊休取出通明幻鏡,這個在偽六道輪回空間里,楚紅裳想出來的聯擊之法,本來只是臨時起意,但幾次用下來,效果絕佳。
此種手段必須身體接觸,靈力結合才可完成,兩人手牽著手,同時運功,念力裹著全知天眼,毫不受陣法阻隔,鉆入山都山,在內部快速游移尋找。
寶鏡之中,被全知天眼探查到的景象一幕一幕顯現,終于在一處守備極其嚴密的地底密室之中,看到了三盞酥油燈,還有三位五行盟金丹修士。
和兩年前一樣,又在準備將白山上的三位元嬰老祖,召喚降臨。
“還來…”
楚紅裳笑道,果然一切盡在齊休算中,白山三位元嬰肯定會在山都山,打自己一個埋伏。
拿眼偷偷看向正閉目施展全知天眼的齊休,他手被自己牽著,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
“這小色胚,倒是越來越規矩了…”楚紅裳暗道。
柴冠等三人在青煙里的人影,剛剛凝成一半,楚紅裳果斷伸手虛撈,和全知天眼一同潛入的詭異念力突然發作,將那三盞酥油燈捏成了三個鐵疙瘩。
“這!啊!”
降臨到一半的柴冠等人同時發出痛苦的嘶吼,密室頓時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肆虐凌亂,元嬰等級的靈力猛地一下子轟散,三家金丹修士撲倒在地,生死不知。
哪還顧得上自家弟子的性命,三個殘缺不全的元嬰靈體飛速往白山方向遁逃。
“哈哈!我們也去!”
楚紅裳得意嬌笑,裹起齊休,萬丈紅玉很快追上,但并不下殺手,只跟在他們叁身后,像是在遛狗一般,時不時打出道火紅匹練,抽一下柴冠等人殘缺的靈體。
“別,別打了,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連水盟,靈木盟,離火盟全部的依仗,三位在白山叱咤風云的元嬰老祖此時也顧不得身份,連聲求饒。
這降臨之法,乃一身修為之所系,若是一半無法歸身,這輩子都別想再進一步了。
一路向東南,飛過山都、楚秦、靈木、離火地界,即便元嬰遁速,也飛了不少時候,終于遠遠看到了巍峨白山。
山峰直刺云霄,高不見頂,比齊云山最高峰還雄偉數倍,通體覆蓋純白積雪,也沒有奇峰怪石,整個渾圓平坦,就如一個圓錐形的‘金’字。
面積更是廣大無比,飛到近前,入目山體,簡直如同白雪鋪就的通天之路,人在其中,不過是比螻蟻還小的小點。
柴冠等人松口氣,竄進不知幾階的陣法之中,楚紅裳才停住身形。
齊休將寶鏡換了個面,將反面七彩幻瓏對準白山,再次和楚紅裳手牽手當空坐下。
楚紅裳驅動念力黑珠,寶鏡光華大現,照得雪白素山,分外精彩。
幻瓏真意,被楚紅裳念力指引,凝成個數百丈的高大紅影,正是楚紅裳本人。
“白山禿驢!”
楚紅裳虛影手指白山,怒氣沖沖話一出口,把齊休差點嚇得從飛劍上掉下去。
“怕啥…”楚紅裳真身對齊休丟個好看白眼,“我們占理。”
百丈虛影繼續罵道:“不是說不下山的么?不是說不過死亡沼澤以北的么?放任門中弟子,在黑河以秘法降臨,襲殺我一個弱女子,算什么密宗佛家教義!算什么守信宗門!?”
楚紅裳這幾句話,還真是占理,不過她是不是弱女子就兩說了。隨后她還顯出了碎嘴女人的另一面,嘮嘮叨叨,把九百年來,她凡是知道的白山小辮子,陳芝麻爛谷的事,翻來覆去的拿出來抖落。
半個時辰之后。
“夠了!”‘夠了!’夠了!夠了…
也不知是被罵得煩了還是怎樣,反正一道憤怒的化神威壓鎮壓下來,兩個字便讓楚紅裳虛影湮滅,在白山之畔,激起無盡回聲。
目的達成,楚紅裳利落地收起物事,將紅云一卷,裹起齊休,轉身就跑,屁股后面揚起一溜黑煙。
第十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