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須憐我第八章 日正當中,雖是春日煦陽,但那熱力也是夠瞧的了。
馬車被兩匹馬拖著,平穩地馳騁于石板地上,領行在馬車前方的是一騎黑馬,也是韓霄 的愛馬“黑影”
馬車前端的駕車人當然是朱追闊了。由他額間的汗看來,他們已上路好一段時間了。
是的,今日清晨,在韓夫人再三的挽留下,他們依然起程了。而昏睡中的云凈初在不明白情況如何下,半睡半醒地看了姨娘一眼,又陷入黑甜鄉中,也可以算是她一直未曾醒來 過;但韓霄認為她高燒已退,不再有事,便上路了,招來頗多怨言。
朱追闊是全然信任大哥啦,但那個暫時“內定”為未來朱夫人的范小余可是力持反方向 意見,一路上照應云凈初并無所謂,但人家身子骨禁不禁得起這番折騰才是大問題。
掀開門簾一角,她探出俏麗的臉蛋與朱追闊嗑牙:“大朱,你大哥到底是不是鐵石心腸 呀?自己妻子病體未愈居然就這么上路了,也不怕若有個閃失萬一的”
“呸呸呸!我大哥行事自有分寸,你可別咒人。我那嫂子早上不是醒來與家人道別過 了。”
“我呸!那叫道別?那叫回光反復唔——”范小余的“更正”遭到一顆石榴圍堵。
“小余兒,你這種人想闖江湖只怕不到三天就上西天了,還是乖乖地跟了我吧。”一如 每天慣例,訂正她“不當”言行時順便勸她嫁他。
懂得“求婚”,這男子頗有新新好男人的美德。
“你慢慢等吧你!”
范小余嗤叫一聲,縮頭回馬車內,正想為云凈初添件毯子時,卻見到佳人早已坐起身,
正一臉惶然地不明自己身在何處:她移身過去:“云姊姊,你可醒了。”
“范姑娘?這兒是…”云凈初好一會才明白自己是坐在馬車上的。怎么回事?為何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之前唯一的記憶是怒氣沖天的韓霄離開了她,而她在雨中一邊又一邊地喚“云姊,咱們在馬車上,馬上就要抵達向陽縣了,今晨咱們已離開踏月山莊,你家相公 堅持要走,完全沒有體貼你的身體。”范小余開始告狀。
云凈初輕問:“他呢?”:“在外頭領路。別理他了,倒是你身子有沒有事才要緊。”
范小余又是探頭又是摸手的,發現沒什么不適,才動手替她梳妝,她的手相當的巧。神偷世家靠的就是一雙樣樣精通的巧手,尤其云凈初的秀發如絲緞,色如黑玉,將一把象牙梳放在 頭發上,便會自動一路滑到發尾,完全不會糾結乾澀,百年難得一見。
“這怎么好意思?我”云凈初想拒絕,但不得不想到自己根本無力打理自己,在沒有女 仆的情況下。
范小余笑道:“別放在心上,朋友是做什么用的。以后我會教你一些簡單、并且萬無一失的梳髻法,你不必看都可以自理得很好;而且,我相信你家相公之所以不接受隨侍的丫 頭,就是篤定路上有我,你就別客氣了。”
“謝謝你。”云凈初輕聲謝過,凝神屏息地去聽馬車外頭的聲響,不知哪一聲馬蹄聲來 自他的座騎?
他是否氣消了?是否原諒她了?可有…在那樣的怒氣之下傷害了自己?
躊躇再三,猶豫著該不該向范小余探聽,但似乎又有所不妥,畢竟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 事。聲音流轉在喉間,遲遲傳不出唇。
不過,馬車簾幕很快被打開了。韓霄走了進來,嚇了范小余一跳,不禁咋舌不已,在這樣快速疾行的馬車未曾減緩或停止的情況下,韓霄居然能不動馬車分毫地上了來,可見輕功 之了得。更別說他是由“黑影”的背上飛過來的。
以一根紫竹簪穿過發間,固定好發髻后,范小余很知趣地打算退了出去;除了不想打擾 人家夫妻之外,也不太想理會這個不體貼妻子的男人。
“謝謝你。”
韓霄誠懇的謝詞傳來,讓她楞了一楞。也許這男人尚有可取之處。她聳了下肩,揮簾出馬車內,對坐著夫妻二人。云凈初斂眉低首,一方面是身體尚虛弱,一方面也是不知該 怎么開口才好,怕他余怒未消。
他握住她雙手,緩緩貼在他雙頰,總是眷戀這樣的溫柔、溫暖的撫慰,滌去他滿面的風 霜。她是既充滿力量,卻又如此脆弱。
“還好嗎?”
她點頭,收不回的雙手直直滑向他頸后,將他拉低靠在她肩上。這是她那日唯一想做 的,她不要他負傷時一味地走開,她要他來到她懷中,傾瀉他的痛苦。
他明白她的用意,雙手牢牢地圈住她腰身,深吸一口氣。
“對不起,害你受風寒。”
她搖頭。
“是我不對。但,請你相信,我從未有嫁表哥的念頭,姨娘那日只是急壞了,口不擇 言,你一定明白的,對不對?”
韓霄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讓她不必受馬車顛簸之苦,才道:“都讓它過去吧。我們已出了那個門,種種一切是非恩怨,無須介懷。我只能說,那宅子令我無法平靜,而外頭的世 界中,總有屬于我們的天地。”
反正都出來了,她還能說什么?但此刻她恍然理解,對于曾發生過的事,他不是不介意,而是讓它麈封沉潛在心底深處,不去觸碰,但也不會遺忘;他會原諒他人,但絕對不會忘記他人曾經做過什么,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走出自己家門,不讓過去的人事景物,困擾住他 傷痛的記憶。
這個男人善良卻也記仇,也讓她知曉,他容不得背叛。尤其在對愛的要求上,苛刻到嚴 厲的地步,所以才會在那日,爆發那樣的狂怒。
他,令她想起了另一個人是的,她的姥姥。
他們并不相似,但對情感而言,有著相同的渴求與苛刻。
姥姥是她生命中一段擾人的記憶,是她十歲以前恐懼的制造者。母親總是一直一直地在向她說明姥姥那性格來自可憐的遭遇。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處,每當她因失明而悲傷時,總 一再說服自己不要去恨她。
記憶中,姥姥是個殘忍又佝僂的老人,但母親說過,她們的容貌完全承襲自她老人家。
在她年輕時,她美麗不可方物,裙下拜臣何問只萬千,可是…
“在想什么?”韓霄放開她,一手托起她臉蛋,問著。
她有些苦笑地搖頭。“沒什么。”
一句“沒什么”并無法打發韓霄,他眉頭微擰地追問:“我要知道。”
“只是很遙遠的記憶罷了。”她嘆口氣:“你知道我姥姥的事嗎?”
關于云凈初的身世,連帶云家所有恩怨過往,在成親之前,韓霽已盡其所能地告知,但 畢竟韓霽未曾身歷其境,許多更深刻的東西領會不多。
他凝想了下,回道:“知道,但不多。”
在他胸膛尋了個舒適的地點安置自己,她問:“有興趣聽聽我的童年嗎?”
“當然有。”
“我的姥姥,曾經被封為大漠第一美人,在四十多年前。這樣被眾星拱月的女子,眼光難免高些”要談她的童年,必須由姥姥的遭遇來談起,可以說,接連二代下來的不幸,全由 姥姥的遭遇所主導。
當她怨恨心起時,總不免涌上一層悲憫,也讓自己的心趨于平和。母親在世時,常常一再教她要原諒,要她在恨人之前,先思考他人可恨的原因;不會有人天生便是壞人,通常背 后皆有一段傷心史。不讓悲劇一再上演的方法,就是“原諒”。
太過于偏執,便會成為姥姥那樣的人。
當姥姥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出現時,是以多情溫柔加上多金,擄獲了大漠美人的青睞。溫柔多情的男人,或許令女人心折,但活潑外向的美人兒很難由一名江湖女子立即適應為富家少奶奶,鎖入深閨不問世事;文質彬彬的丈夫看久了也會當成溫吞懦弱,而外界的誘惑又如此多。產下了一女之后,她過膩了無聊的富家生活,總是在半夜時潛出外邊,對江湖風波存 著更大的依戀。尤其各色各樣的男人全當她是寶,生活有趣得多!錦衣玉食的生活是很好,
但得賠上青春鎖在深院,丈夫又忙于生意,無法全天全日地陪她哄她,加上她出身井,又 是江湖中人,即使有心安于平凡,公婆妯娌之間,也難免有輕視排擠之意,令她倍覺委屈。
大漠第一美人怎能過這種生活到生命終了?
尤其在婚后一年,公婆竟執意替自己的丈夫納妾,以她生不出男丁為理由,要迎娶一名書香世家的小姐入門;這教自視甚高、對愛情絕對專斷的她如何接受?爭執加速了夫妻情感 的破裂,在全宅子一致決意下,她竟教公婆休了去,淪為下堂。
一年多來的委屈瞬間爆發,被驅出家門,丈夫竟一句話也不說。失望令她徹底絕了夫妻情分,在迎親那日,她潛入宅內,抱出女兒,并且放火撓了宅子,全然不管是否會有人被燒 死;當然,孑然一身的她,再度淪入江湖,不過看到前夫一家子財物盡付一炬倒也覺得痛快。
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對男人寒心。
但第二個男人的到來,才徹底地毀了她的一生,造就了后來幾十年殘忍且無情的姥姥,
毀去自己女兒幸福以及孫女的光明。
那男子,是真正的女性殺手。充滿了蠱惑的邪媚之氣,亦邪亦正、且狂且寒,有絕對的 溫柔與絕然的冷淡,這種男人會令女人發狂。
他是江湖上聞名的劣跡斑斑男子,擁有一座山寨,光明正大地殺人放火,并且歡迎他人 前來“鋤惡鏟奸”。
在一次劫鏢中,她不幸經過,并且教他看中,扔上山去,待她由昏迷中醒來時,已教他 污去身子。
他是個英俊到邪惡的男子,但她是高傲的大漠美人,斷然不會如同尋常女子死心依了他;不斷地反抗,不斷地與他對立,竟反而得到他的專注,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在征服她上 頭。這是他短期內尋樂的方式。
不幸的,她最后臣服于他,可是他終于也膩了她,認為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在女人身上。
他又專注于江湖上的打打殺殺。
這些其實還能忍受,但當他不念她懷著他的骨肉,拿她當獎品,做為比武的交換物品 時,她怎能忍受下去?更加上他新看上的女子,美貌沒有她的一半。
幾乎是發狂地在半夜揮刀入他房中行刺他,反正是霍出去了,她還有什么顧忌?先刺死了他的新歡,再砍傷他一條手臂,但她也在他的爪功之下,毀去了無雙的容貌,含住最后一口真氣,她點了他死穴,滿身浴血地抱著女兒,躍上最快的“我想起了江湖上的一段傳 說。”他偏著頭打量妻子,由她絕俗的容姿上去想像當年的大漠第一美人。
此刻他才明白,原來當年有“血西施”之名的云之艷,居然是凈初的姥姥。那么他知道 的,恐怕比她多一些。
容貌被毀的云之艷,在數年后,竟以一身奇異的高強武功,再入江湖殺了當年馬。原以 為可以逃得了,但那男人并沒有那么容易死,率眾追殺她們母女,以千萬銀兩懸賞她的人頭。
徼天之幸,那男人并沒能得逞。她在逃亡中誤闖入一個奇異的時空…
“后面那一段過往,姥姥不曾說過。但她就是在那時得到了‘九狐斷仙草。’她本身的故事,以她本身的立場去說,難免多了幾分偏頗,可是,有那樣的境地卻是真實的。愛情這 東西,有時相當害人。”
云凈初說到一個段落,發現丈夫沉吟不語,低問:“怎么了?”
負她的男人,全山寨的人也連同陪葬,雞犬不留,震驚了全江湖,首度令黑白兩道欲聯手撲殺她,但她在背負數百條人命后,從此消失,成了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一段懸案。不 過,他不打算讓妻子知道這些后來的事。
“霄?”她不明白他的想法。
“這么說,你母親與姨娘的父親并非同一人了?”
“是的,你在想什么?那段傳說又是什么?”
他笑。低頭聞著她頸間的馨香,久久才道:“不相干。只是,不同父親的心性,造就了 不同的命運,你姨娘在情感上較為不顧一切,而你母親較為保守善良。”
她不安道:“你還在怪姨娘介入你爹娘…”
“不,我只是玩味著整件事情的演變。”
“那是一連串的悲劇。”她嘆息。
他摟緊她,承諾道:“由我們這一代徹底終止。”
任何的不愉快;就由此煙消云散吧!悲劇已經太長久,沒能由母親手中結束,就由她來 吧。怨恨心只會讓傷口更加擴散,所以母親總是教她原諒。
但愿,下一代,是全新的開始。
這是他們此刻衷心之所盼。
到了向陽縣,不知為何要停留三日。而韓霄與朱追闊分別出了門,留下兩位婦孺在“怡賓客棧”,也不怕會不會有什么宵小前來劫財劫色的,看不上她范小余這個“小”美人,總 還有一個云凈初這個“大”美人吧?這兩個男人太放心她們了吧?
想著想著,范小余又心理不平衡了起來。反方向來想,也許她正是中了朱追闊的奸計也不一定,要不是僅存的良知讓她無法撇下云凈初,她早溜了,哪還真有心留下來陪他們一同 攪和。她還想闖江湖呢!才十七歲就被訂下來當老婆,這一輩子不就完了?不行不行!
“云姊,你覺得大朱這個人如何?”心中是堅持不肯跟著他,但嘴上依然好奇地想探知 他人對他的觀感。
云凈初梳著秀發,緩聲應道:“是個漢子。”
“他是男的沒錯呀,我不會忘記這一點。”
云凈初笑著搖頭:“不是每個男人都當得起那兩個字的。”
想了一想,也覺得挺對。
“他很奇怪,身上具備的特色居然可以同時當成優點與缺點。”
“咦,你竟已這么了解他了呀?這是口口聲聲誓言討厭他的小余兒嗎?”云凈初忍不住 取笑了起來。
范小余哇哇大叫地辯解道:“我是很討厭他沒有錯呀,人家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 把他當仇人看,當然要了解他才行,而且我又沒說他的好話。”
什么叫愈描愈黑?此刻正是最佳寫照。
云凈初心下萬分肯定這兩人必定會成為一對眷屬,如果有所爭吵也會愈吵愈甜蜜。世間夫妻的型態千萬種,難以數盡,但她以往所耳聞的大多為相敬如賓,表面上守禮不矩,但私底下恐怕沒那般平和,否則怎會妾室一房一房地娶進?那是富有人家慣常可見的景象。天 下之大,無奇不有,若一味執意鎖深閨,眼界斷然不會開闊,這定是韓霄的一番心意吧?
只是之前太多的錯綜復雜令一切顯得迷茫。但此刻呢?未嘗不是另一程度的難解?他是喜歡她的,但步伐的不一致,總難免有不及他之感;苦苦追趕,也只夠得著他的背影。她是 他的妻子,卻又覺得有所缺憾。
到底是什么呢?近來,她的沉靜中有一絲寂寞無助。忙碌使得韓霄沒有捕捉到她的不安。
提起了些許精神,她握住范小余的手。
“小余,你是值得欽羨的,一個女子能這般自由自在地過活,當真是幸運。”
范小余不太明白她的感觸,只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我能過得好當然是看得清楚自己能有什么、能要什么,以及不去妄想自己原本就得不到的東西,一如我欣羨姊姊的美貌,但 我不會企望自己比你美,我就是我,我也只能是我。這就是各人的命。”
“追闊是值得你去把握的男子。”
“哎呀!還早啦,看他誠意嘍,好生追求我二、三年,也許我可以考慮考慮。”說到那 只“朱”,她口頭上的姿態可高了。
云凈初正想調笑一番,不料范小余低呼:“外頭有打斗聲!”
一把抓過掛在墻上的帷帽,替云凈初戴上。所有人都認為云凈初得遮面,以防美貌引來 不肖之人覬覦;連女權思想的范小余也雙手贊成,非關保守封建什么的,只因危險。
“云姊,別慌,我去窗囗看一下。”地拍了拍云凈初的手,將她扶到內室去坐著,立即 閃身出去。替她覆面無非是怕有外人闖入瞧見她。
云凈初雙手放在心口,努力地以耳力去打探外頭的情況,除了隱隱的風颯聲,她實在是聽不出打斗的聲警,除非風聲來自衣袂拂動的勁風,那么,來人可能是江湖高手了?那 么,所謂的江湖人,其打斗又是何種特異之處?唉…她看不見,也沒有畫面可資想像。、
她只能惴惴不安地揣測來人不善的來意,而她的丈夫尚未歸來。
韓霄…
外頭忽又寂靜起來,不一會,傳來范小余的聲音:“咦,高掌柜,沒想到您老真是高人 不露相哩,兩三下打跑了那些人,都不必我出手。”
一個男子的聲音沉穩內斂地回應:“韓公子將其夫人與范小姐托予高某,高某斷然不容 許二位遭受一絲一毫的不測。”
“我就說那韓霄哪里會放心丟下他那大美人妻子在客棧,原來篤定了高掌柜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范小余的聲音充滿了興趣,可以料見她一雙大眼正上下打量著人家,一邊嘖嘖 有聲的咋舌。
云凈初摸索出了內房,在屏風處輕喚:“小余,咱們該好生感謝高掌柜的幫忙。”
范小余跳了過來,扶住她,眼珠兒轉了幾轉:“是呀是呀!如果不麻煩,也許可以請這 位高手陪我們出客棧逛一逛”
站在門外的高掌柜拱斷:“萬萬不可,韓公子已交代過了。”
云凈初拉住范小余:“不要為難人家。高掌柜,剛才多謝您了。”
清雅多禮的聲音,以及薄紗下若隱若現的絕世麗顏,令高掌柜忙低首拱手,心旌神動地 告退:“應該的、應該的,在下告退了。”
云凈初是看不到那個大個子的狼狽樣啦,但范小余可快要笑疼肚皮了。
“別笑人家了,你可曾看到來人的面貌?當真是沖著咱們來的嗎?”
范小余上住笑,道:“看身形有點像女子,因為蒙面,所以看不清是誰,也不知道來意為何。但因為打斗的地方是在咱們上房的庭院,姑且當成她是沖著我們來的吧!不知道是你 家相公招仇太多,還是對方闖錯了門,反正結束了,該留心的是你家相公。”
女的?會是什么事呢?又針對誰而來呢?
“走入江湖,就是這種日子嗎?”她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嚇到了。所有的未知,都彌漫著 危險的氣息,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執意涉入此中,一如韓霄那般呢?
范小余摘了片榕葉含在唇上,吹了幾聲細哨。漫不經心地笑道:“不知道,我也才剛踩 入‘江湖’。”
“江湖”這玩意兒好不好?她并不知道,但她卻能肯定云凈初只能是個貴婦閨秀,完全 與“江湖”不搭軋,真不知道韓霄在想些什么,把柔弱的妻子拖著到處晃,即使太平無事,
也會令妻子吃不消的。
云掙初摸索走到窗口,拿下帷帽,失神地將頭額抵在窗框上,心悄悄悄地沉重起來…
韓霄帶了一名大夫回客棧,在聽到高明的敘述時,他立即派朱追闊去追查來人,并且奔 回房內。
他不愿承認他的妻子可以使他大失方寸,尤其明明得知她安然無恙的此刻,他更不必這 般失態,但他居然仍是丟下大夫,飛快地沖到上房想好好擁住妻子,平緩自己擔憂的焦心;
想安撫的,是自己的驚惶。
進入內室,妻子正在小憩。安詳地躺在床上,氣息輕淺;睡得不沉,所以他的腳步聲一 進來,她便緩緩轉醒。還沒來得及坐起身問來人,身子便已被熟悉的胸膛所淹沒。
“霄?”
“你受驚了,是我大意。”韓霄低啞地開口,聲息中有著自責與憤怒。
“我沒事,高掌柜幫了大忙,讓我連一點驚嚇也沒有受到。霄…我快透不過氣 了…”他的手勁快揉碎她身子了,令她難受地低喃。
他蘧烈狂動的心口在她耳畔吶喊著。需要安慰的人是他,否則他不會在大白天忘情地摟 她,重摟到手勁太強卻無自覺。
韓霄松了點力道:“對不起,我太心急去找醫生,太放心這兒沒有任何認得的人,以至 于疏忽了你安全”
她住他的唇,搖頭:“你安排得很妥當,因為高掌柜是你信任的人,你才會安心出門。一如你所料,我安然無恙,即使有什么事,我也被保護得安好;你會氣憤只因事發當時,你這個丈夫不在妻子身邊罷了,對不對?”她溫柔的聲音,像淙淙的甘泉,涌入他急烈 的心,漸漸安撫了他趨于平靜。
“怕嗎?”他問。一邊探手抓下屏風上的披風替她套上,將她秀發攏在身后,以布巾綰 “來不及怕,事情便已了結。”
只是,整個屬于丈夫身處的大環境讓她顯得格格不入,有心融入其中也永遠不得其法,
刀光血影的生活她永遠也適應不了,可以說她怯懦,但誰能不怕呢?既融入不了,那她永遠 無法跟上他的腳步,與他并行同心。這事,令她傷懷,但他會懂嗎?
掬取她的落寞,韓霄神色閃過一抹陰郁,但終究什么也沒說,低道:“到前廳去。我請來了目前江湖排名三大神醫之一的曲寬,來向陽縣是因為打探到他人在此等待一株奇花結 果,準備用來配藥。”
醫生嗎?云凈初并沒有太多喜悅:“我也希望早日復明,不必再拖累你,但,你可知道我的眼疾并非單純的下毒失明,而是加上了巫咒?霄…我真的…很抱歉…”怯怯的聲 音終至無言。
室內一陣陰沉的無言,她可以感覺到她又惹怒了他,可是,她必須一再讓他明白,復原 無望是老天注定的事,不要抱著比她更高的希望,她承受不起。
他閉了閉雙眼,幾乎想狠狠一拳向床柱,但他不能嚇著她,更不愿看到她的淚。他也 對自己發過警,這輩子絕不令她傷心,而她的自卑也不會因為他的怒氣而消失。
只能摟她吻她,將嘆息壓在心底。
“凈初,我的凈初。我要你復明,不是因為我拒絕妻子有殘疾,而是,倘若你一日看不見,你那深到海底的自卑便不能消除,我知道要你肯定自身的獨一無二,除非給你完美的身心。某種程度上,你的標準比我更苛刻。”他吻了她許久,終于放開:“無論如何,我都不放棄希望。走吧,讓你重見光明,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目標。”這是他的承諾,堅如鋼鐵,絕 不罷休。
云凈初無言地任他摟出去,任他在自己臉上覆上一層紗,沉思著他的話,一時之間理不 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他一定會失望。
果然,連神醫曲寬都皺眉失神,久久說不出個所以然。
望聞問切還不夠,破了他以往以眼睛看就能對癥下藥的招牌。甚至到后來還不怕逾越地 要求韓霄要檢查她的眼。
大凡各種行業之人,一旦被稱為“神”字輩的東西,平凡普通的工作斷然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反而愈有挑戰性的東西,愈能教他們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投入其中,至死方休;砸 了招牌也不在乎。
結果韓霄考慮了一下午,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不能以男女授受不親來論之,但教一名男 子即使是老人,碰到他嬌妻絕麗容顏,無論如何他也難以答應。
在他老兄考慮時,老醫生教藥僮扛來兩柜醫書找資料。剩下的朱追闊與范小余就坐在門 檻上嗑瓜子閑聊了。
也合該是什么人交什么朋友。范小余自覺近日來看到韓霄所結交的朋友都是一群怪得可以的人!喏,奇怪的醫生、深藏不露的高手卻安于當一個小掌柜的高明先生,以及一些看似 井莽夫,卻有不凡氣度的人。
奇怪,真是奇怪。
“喂,你家大哥朋友多不多?”
“不多也不少。”
簡直是廢話。她一手搭上他的肩,以方便聽不下去時,可以下手捏他。
“以前我未入江湖時聽說韓霄孤僻怪異到沒半個朋友,不與白道人同路,也不與黑道人 合污,怎么真正見著了,才發現他居然有一些朋友?”
朱追闊丟了一顆花生米入口,笑道:“黑白兩道之外的人就不是人了嗎?什么道都一樣啦,還不是多事人在區分,我們交朋友不會因為什么道而決定交不交。小娃兒,你不會懂 的。”
“虧你們是江湖人,竟講這種不屑的話。”范小余也學他要丟花生米,不料丟在半空中 立即被攔截了去,落入朱追闊的大嘴巴中,并且示出一囗白牙示威。
她擰了他一把,倒像給他抓癢似的,不過他倒是挺配合地裝出受虐的表情,逗笑了她。
唉!這個男人,拿來當丈夫,會有怎樣的生活?又帥又厲害的韓霄,又是出身世家,自有一股迷倒天下女子芳心的風范,條件好得不得了;可是為什么在她眼中,這韓霄就是不完 美呢?
而眼前這男人基本上沒有條件可言,卻教她愈看愈順眼。怎么回事?是老天沒眼,還是自己眼光長在腳底板?有胡人血統、高壯粗獷;長相嘛,就將就著以“正氣凜然”盍之好 了,換言之,不好看之外又有嚇哭小孩的效果,壞人見了也不敢上來找麻煩的。
愈看他愈覺得自己果然有些偉大,忍不住笑得更開心。好吧!就是他了!我不入地獄、
誰入地獄嘛!她居然有地藏王菩薩的慈悲心腸,死后一定會升天的。
有點奇怪,居然是韓霄這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給了她心甘情愿“看破”而打算委身于眼 前這名平凡男子。
很合作的,這次她完全沒有拒絕朱追闊的趁機求婚,以一個大大的頷首嚇掉了他的下巴于是,在今日,一個平凡普通的午后,在門檻上,一邊說笑一邊嗑花生米與瓜子的時刻,朱 追闊莫名其妙地求婚成功。
嚇到歸嚇到,朱追闊仍善用時間地趁結拜大哥“考慮”的空檔抓他與云凈初即刻替他們 主持一個小小的文定儀式。曲神醫便適逢其會的觀禮了。
所以,一整個空白的下午,并不算浪費掉了,真是善用光陰呵!
朱追闊終于不再孤家寡人一個了。
失望是必然的結果。
自幼看過無數名醫術精湛的大夫,在不斷地失望后,對于這一次,她當然不會抱太高的 期望。可是,她掛心的,卻是丈夫的反應。
傍晚時,曲醫生在她眼上看了又看、測了又測,最后以低啞挫敗的聲音要求與韓霄借一 步說話。
事情當然是不好的。后來又因朱追闊文定之喜,兄弟倆到前方的食堂慶祝了去,一時之 間沒給他們夫妻獨處的機會。
他一定相當失望吧?
由沉思中驚醒,是感覺到屋內有人,若非她太專心于思緒,必定不會在來人進門后才有 所覺,那股不善的氣息有些嚇人。她退了一步,問:“誰?誰在門邊?”
但她的問話只能這么多了,倏地一陣風襲來,她肩胛一麻,立即陷入昏迷狀態,讓一名黑衣女子扛上肩,企圖不著痕跡地將人擄走,奔出房門沒兩步,三道身影形如鬼魅似的出現 “哪里走!”
在來不及眨眼的瞬間,黑衣女子只覺身子一麻,整個人動彈不得,而原本扛在肩上的人早已落入韓霄寬廣的懷抱中,那股子顯而易見的呵憐,教被定住身子的黑衣女一雙露在面罩 外的眼眸結成冰霜,益發惡毒起來。
韓霄并不急著知道來著何人,只擔心被點了昏穴的妻子會因被點穴的力道而有任何不 適,急忙抱妻子回房。
那黑衣女子,自然是由朱氏未婚夫婦看著辦了。
范小余以納涼的姿態靠著朱追闊問:“嘩,當真有這么笨的人呀?白天失手過不快些檢討自己的失敗,竟又挑了晚上又來?真沒趣!原本我還想再過一刻就要嘲笑你大哥料事失敗 哩,原來真有其笨無比的女人茍活于世,太丟女人的臉了。”
“我大哥自是沒有十成的把握,但只要有五成的預測,就可以卯起來賭了。小余兒,有 些人真的是這么笨,你別太傷心。”朱追闊好心地安慰未婚妻。
敢情今夜的喝酒慶祝留云凈初落單是有預謀的呀?不錯。敢在客棧公然闖入擄人,基本上就像是不高明的人會做的事。韓霄想了又想,認為刺客必然不甘心失手,應會伏于暗處伺 機而動,所以才設了陷阱,以逸待勞。
他們三人故意在食堂內表現出酊酩大醉的情狀,其實打后院有狀況,他們便已閃身而至不急著卸下刺客的面罩,范小余繞了刺客一圈:“我說大朱,你猜這女子為什么會想擄 走云姊姊?”
“該改口叫嫂子了,你不知道大哥不喜歡你叫嫂子為云姊嗎?”朱追闊不悅地糾正。然后才回道:“照我看來,恐怕是江湖上已有人知曉大哥娶妻的事了,而有些自命美人的江湖 女子總認為自己必然可以坐上韓夫人寶座,一旦希望落空,當然會有各種不甘心的反應了。
最差的就是自動找上門的這一種,搞不好妒恨嫂子的容貌,想擄去毀容。”
“喲,好狠呀。待我看看是何方“俠女”!”范小余一把扯下來人的面罩,看到了一張 相當美麗的面孔,但那一雙惡毒兼冒煙的“牛眼”破壞了所有的美好。
朱追闊詫異地脫口而出:“是你!”
“誰?”范小余好奇地問。
“是‘太原霸虎’的千金,馮金娥。”朱追闊拍開她一個穴道,讓她得以開口。才道:
“馮姑娘,不知夜半來訪,有何貴事?”
“還不快些放開我!”馮金娥氣虎虎地低吼,全然忘了自己為何被定在此處。
范小余搖了搖頭:“不急不急,至少你必須說出夜闖此處的目的。”
“笑話,這兒是客棧,我有錢就來得了。”
好蠻橫的回應。朱追闊笑問:“那是沒錯。可,你進來的地方早被我們租了下來,你再 無見識,總也該知道私人的地方來不得的吧?”
范小余不禁咋舌瞠目地轉頭問她的未婚夫:“大朱,她這人算是江湖俠女嗎?”天哪,
如果女人混江湖全會混成這般德行,那她真得好好思考一番才行。怎么都是非不分哪?
“別太灰心,自稱俠女的人不少,但真正的女俠受人敬重者也不是沒有,只是太多承家 蔭的人以此自居。俠女!俠女!久而久之,幾乎全是這般假俠義之名、行宵小之實的人了,
男女皆有。”這是事實,而他也很高興能讓未婚妻知曉,免得她三天兩頭老說要闖江湖。
“快放開我!我爹馮地霸不是好惹的。他不會放過你們的”馮金娥的大叫終止于韓霄的 出現。
韓霄緩緩走過來。
“在下只想明白馮姑娘的來意。”
“我只是好奇你那瞎子妻子的長相罷了。”她一點也不羞慚地回應,彷佛自己的行為天經地義,一雙眼眸又怨又恨地死盯著他。“江湖上傳聞韓公子娶了令弟的未婚妻,令其弟含 羞而遠走,我倒想看看是怎樣狐媚得可以令韓家兄弟反目成仇。
好厲害的一名瞎子!”
“喂!你說話給我客氣一點,我”范小余沉不住氣就要沖上前揍她三拳,但朱追闊手快 地勾住她柳腰。有正主兒在,哪有她出頭的分?
“即便是那般,又與姑娘何干?”韓霄冷言逼近她。
“我只想知道我輸給一名瞎子的理由!”
真是教人開了眼界!和這女子打一起頭就說不上有所交集,了不起也只能說兩年前武當山論劍時,見上那么一面,與太原霸虎馮地霸吃上兩次飯。如果沒有刻意去記,連朱追闊也 快忘了這么一號人物,怎么此刻這個女人一臉被欺騙了感情的表情?
韓霄怒目一瞪,甩袖轉身:“追闊,送馮姑娘上路。”修養使得他對這般厚顏女子口上 留情,但性格上的火爆又教他壓不下怒氣。真不知招誰惹誰了!
自動送上門的女子一直都有,但如令他已婚,益加不能忍受女人開放無恥的舉止。當初他未接受,如今更是不會。如果接下來一直會有這種事,那他當真必須考量一番了,他必須 顧慮到妻子的感受。
實在是那些自恃容貌過人,武功一流的“俠女”們并沒具備女俠該有的德行。
但云凈初不會明白,搞不好還道他行走江湖十年全是做些拈花惹草的勾當。
總而言之,他不愿讓云凈初因此而亂想,然后悶在心中獨自神傷。
“韓霄”被解穴的馮金娥依然嬌橫地叱叫。
朱追闊扣住她腕脈,輕易使她無法動彈。
“走了吧,姑奶奶。”
死命掙扎的馮金娥在幾乎要被拖出庭院拱門時,終于如愿以償地看到云凈初對韓霄的重要性有多少;這一看,教她心如死灰,再也激不起一絲怒濤了云凈初出了房門,尚未叫喚出 聲,韓霄已飛快地飛身而至,扶住她,不讓階梯摔著她。
“怎么出來了,不是叫你休息嗎?”責備聲的背后是外人永遠得不到的萬縷柔情。
云凈初輕聲道:“我沒事的,那位姑娘”
“叫追闊送走了。我并不認得。”
淡淡的回應有著些許解釋的意味。她側耳傾聽聲音的消失,不禁低問:“江湖,究竟是 什么樣的一個地方?”
不管是怎樣的地方,都是不適合云凈初這潔凈不染織麈的女子去見識涉足的。
韓霄凝神了會,望著月下妻子晶瑩的芳容,居然涌上了退隱的念頭。
江湖呀!從來未曾令他眷戀,此刻,更該有所定奪取舍。
他是該好好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