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姑韓阿妹沒有馬上答應張問招安的事,但是她也沒有馬上拒絕,因為張問說的話并非危言聳聽。現在福建的起義軍,已經弱到了極點,最有戰斗力的葉楓軍覆亡,白蓮教手里的一萬多人馬也在征戰中受到了大量損傷,更嚴重的是現在剩余的主力又分裂成了兩股。這樣的狀況,要應對朝廷的圍剿,恐怕沒有以前那么輕松了。
張問留在韓阿妹的營中,和她的三四千人馬一起向北轉移。他們決定暫時避開韓教主,緩和局勢,讓出汀州,占據汀州北面的延平府。
韓阿妹有一輛四匹馬拉動的大馬車,她讓張問和她同車。張問便叫上張盈一起乘坐她的馬車。這輛豪華的大馬車確實舒服,坐塌又軟又大,上面居然還有一個小書架,各種用具應有盡有。
“還沒來得及為圣姑介紹,這就是賤內。”
“哦?張夫人?”韓阿妹有些吃驚地看向張盈,韓阿妹知道張問有好幾個女人,但是他現在說賤內,意思自然就是他的正室夫人。韓阿妹打量了一番張盈,只見她額頭飽滿,瓜子臉分外秀麗,卻梳著男人的發髻,穿著一身黑色的短衣武服。韓阿妹仔細看了一番,覺得這張夫人面貌和身材倒算可以,只是胸有點小,打扮也不行,整體看起來缺點女人味…韓阿妹原本還以為張問的正室夫人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卻不料她的腰間居然還掛著武器!
張盈見到韓阿妹的目光,她心里早就對韓阿妹的心思看了個明白,便默不作聲故意裝大,也不見禮,又見圣姑挺了挺高聳的胸部,張盈心下很不爽,心道你惦記我家相公,不管怎樣只能做小,最好對老娘客氣點。
張盈不說話,韓阿妹倒是先放下架子,不緊不慢地說道:“此前不知是張夫人,怠慢之處還請見諒,這廂有禮了。”
張問見兩個女人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半天,他也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時張盈看了一眼張問,才回頭對韓阿妹說道:“既然相公說圣姑不是外人,就不用太客氣了。”
兩個女人不咸不淡地寒暄,張問沒什么興趣,他挑開車簾,看著驛道兩旁的景色,天氣晴朗,道旁人煙稀少,許多良田長滿了雜草一片荒蕪,他忍不住感嘆道:“福建本算富庶之地,兵禍連年,竟變成了這般景色。”
韓阿妹瞅了一眼窗外,冷冷說道:“貪官惡霸欺壓百姓,百般盤剝,活不下去只能揭竿而起,這副光景恐怕并不全是白蓮教造成的。”
張問回頭看了一眼韓阿妹,搖搖頭嘆了一氣,說道:“福建的大戶皆盡逃亡,現在沒有地主再壓榨百姓了,百姓現在需要官府來治理,否則殺人劫掠者得不到懲處、良善得不到保護,次序混亂就無法恢復生產。圣姑聽我一句勸,無論為了你們自己,還是為了百姓,都應該把州縣交給官府,恢復治理,因為神教的教眾沒有明確的法度,也沒有治理地方的能力。”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韓阿妹神色一變,敲了敲車廂,問道:“為什么停下來了?”
“稟圣姑,前面有一個村子,村口有許多人在鬧事,屬下已經叫前軍戒備,派人過去查探了。”
過了一會,聽得外面喧嘩一片,隱隱聽見有人喊:“青天大老爺為小民做主…小民冤枉啊…”
“走,下去看看。”韓阿妹拿了帷帽戴上,下了馬車,張問兩人也跟著下了車。軍隊已經停在道路中間,路上有一大群人圍在那里,軍士們已經在旁邊拿著弓箭兵器控制了局面。
只見穆小青騎著馬跑了過來,下馬拱手道:“稟圣姑,沒什么大事。是延平府金壇主的人,下來收糧不順,打死了三個村民,村民不服就把教徒們給圍了。請圣姑示下,是否把村民驅散?”
韓阿妹道:“本教征糧已經比官府酌減了一半,為什么村民不肯交糧?”
這時只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人群里沖了出來,軍士們立刻把弓箭對準那女人、大聲喊道:“站住!否則放箭了!”
那女人正悲切地哭喊,韓阿妹見狀忙說道:“叫軍士不要放箭!把那村婦帶過來問話。”
侍衛急忙過去傳話,然后押著那亂跑的村婦走了過來。韓阿妹張問等人旁邊侍立著許多人,很明顯他們是能說話的主,村婦撲通就跪倒在地,向張問咚咚直磕頭,因為張問是男人,而且周圍的軍士都穿著盔甲短衣,只有張問穿著長袍。張問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韓阿妹,韓阿妹不動聲色道:“就請張大人審這事。”
那村婦聽見“張大人”,還沒弄清楚怎么這里突然有大人了,她也管不得許多,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直呼青天大老爺,口不成句。張問朗聲道:“你要我做主,就不要再哭了,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沒問你,你就不要說話,這案子才審得清楚,明白嗎?”
村婦聽張問中氣十足,說話很是清楚,這才安靜了下來,低著頭跪在面前。張問回頭問道:“誰識字,來個人錄口供。”
一個老兵走出來道:“卑職會寫字。”
張問又指著前面的人群道:“來人,先把那些收糧的肇事者捉拿看押。”
“得令!”
張問等那老兵找來筆紙,這才說道:“所跪何人,姓甚名誰,何地人氏,報上來。”張問十分嫻熟地問完基本信息,叫人統統記錄在案。這不是張問沒事找事裝比,而是需要證據,否則那個府里的金壇主問起來你怎么殺我的人,張問怎么說?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張問按部就班地說道。
村婦不哭了,面對這么個排場,露出了膽怯之色,面有怯意地抬起了頭。百姓見了官家的派頭,都會生出一股懼怕,因為他們很少能見識大場面。張問看了一眼那村婦,只見村婦雖然披頭散發,卻面容姣好,那身粗布衣服包裹的身材也凹凸有致,張問心里頓時有了猜測:多半是那些教徒見色起意強搶民女。
問明白了人氏,張問就開始問緣由,這種情況自然沒法叫告狀的人去寫狀紙,他就只能當面詢問,然后叫人記錄。
果然村婦說是收糧的人看上了她,就起了色心,進屋搶奪。村婦已經嫁人,她丈夫豈能讓自己的婆娘被人搶走?這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她丈夫管不了對方的來頭,便拿菜刀反抗,結果反被殺死。然后那些教徒把村婦的公公和婆婆一并殺了,搶走村婦,不料激起了民憤,被圍在了村口。
韓阿妹聽村婦述說完,早已憤怒異常,冷冷說道:“來人,把那幾個敗類就地正法!”
張問也沒有阻攔,這種事沒什么差錯,他趁著軍士們砍人的當口,又帶著那個錄口供的老兵,找了兩個村民做證人畫押,讓人把供狀保管好。
處理完這些事,韓阿妹氣憤地上了車,張問倒是沒表現出多少情緒,他當知縣的時候,沒少遇到過這種案件,氣憤歸氣憤,按律嚴辦就行了。他尋思的是,遇到了這檔子事,正好讓圣姑明白,什么神教,一旦掌握了生殺大權,和官府是一個鳥樣,而且比官還不如,官府起碼顧忌朝廷律法,他們顧忌神靈?神這東西太玄虛了。
隊伍繼續前進,張問挑開車簾,看著那個死了全家的村姑正抱著幾具尸體嗷淘痛哭,他嘆了一口,故意說給韓阿妹聽:“禍從天降,她雖然遇到圣姑、為她報了仇,但是卻成了無依無靠的寡婦,以后的日子恐怕有點困難了。”
韓阿妹面色蒼白,她估計很少親自出來接觸下層百姓的遭遇,這時遇到這樣的事讓她心情有些沮喪。這時張盈突然說道:“我想帶這個女人走。”
張問愣了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樣無依無靠的女人,正是張盈需要的人…她到處收留各種女人,然后培養成她的“玄衣衛”。
張盈打開車窗,叫來她的兩個屬下,交代道:“拿些銀子過去,叫人幫忙把她的家人下葬,把她帶走。”
“是,總舵主。”
韓阿妹沉默了好一陣路,終于她抬起頭看著張問說道:“或許張大人說得沒有錯,我們確實欠缺火候,這樣割據地方是害人害己。”
張問立刻趁熱打鐵地說道:“治理州縣,需要地方官實地操作,地方官有了權,要約束他們,約束之后又需要大量有能力的人才,程序十分復雜;更需要謀士制定律法規范,諸多事宜,絕非易事。故古人言,取天下易,治天下難,就是這個道理。”
“你讓我先想想,招安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韓阿妹說道。
到了晚間,眾軍扎營埋鍋煮飯,然后升起帳篷休息一晚。張問夫婦住在一個帳篷里面,張盈侍候張問洗漱的時候,低聲說道:“那晚韓阿妹給相公下藥,就是有意委身相公。你何不收了她,手里不就多了一支私兵?”
張問吃了一驚,沉聲道:“這種話可不能讓別人聽了去,否則會以為我張問意圖不軌!”
張盈沉聲道:“難道相公連盈兒也信不過?”
“沒有,只是小心為上。”張問心里一冷,他暗自思量,自己確實在有意無意地發展自己的勢力,這種想法讓他自己都有些后怕。難道自己和葉楓一樣,已經有了巨大的野心?
張盈放低聲音道:“沈家富可敵國,沈小姐又對相公情意深重,是值得信任的人;妾身手里的這個玄衣衛,情報已經滲透了好幾個省,都可以為相公所用;相公組建的溫州大營,雖然主力損失慘重,但是一干幕僚、戰將還在,這些都是相公的實力;現在如果相公收了韓阿妹,讓她的表姐穆小青出任福建總兵,又可以壯大軍力,成為一支聽命于我們的勢力…”
經他的老婆張盈這么一點破,張問意識到自己確實擁有了一股不可小視的潛在勢力,甚至不比葉楓差。他沉思許久,大明王朝難以扶持,老子何必跟著淹死,何不趁勢暗地里挖墻角自肥?
葉楓雖然是張問的敵人,但是葉楓當初的一些話讓張問很是認同,大凡舊王朝積重難返之際,正是干大事的時候!
張問越想越激動,他努力按奈住自己的不軌之心,對張盈說道:“還不到時候,盈兒千萬小心慎重…葉楓留下來的那些棋館,不僅可以賺取大量財富,而且可以滲透官場,盈兒可找人接手過來,官府這邊由我來打通關系。”
張盈笑道:“杭州棋館這樣的肥肉,葉楓和錢益謙一倒,無人過問,我已經趁機找人接過手,浙江官場上的重要人物,我都打點好。相公只需要在朝廷里找著護得住的人,讓他分成,一切便萬無一失。”
張問聽罷有些吃驚,原來女人一樣可以做大事!他有些納悶地一想,自己周圍的大股暗在勢力,好像都是自己的女人…他沉吟道:“魏公公手握大權,是個不錯的人選,我這次回朝廷,得給他帶些禮物才行。”
“相公離開朝廷半年多以來,朝廷里已經發生變化了。魏公公不一定靠得住!”
“哦?”張問急切地問道,“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張盈在張問耳邊說道:“上次相公從西湖棋館捅出了一大幫東林黨官員,魏黨趁機大勢打擊東林黨,連首輔大臣都被斬首,東林黨殺的殺、罷官的罷官,現在已經完全失勢。現在官場上,只要有東林黨的嫌疑,就會遭到各方打壓。魏忠賢權傾朝野,讓皇上忌憚,皇上已經讓魏忠賢交出了東廠提督的職位,讓王體乾掌東廠。
這王體乾明里和魏忠賢是同門,卻成了替代魏忠賢的巨大威脅。新任首輔大臣顧秉鐮就和王體乾私交不錯,而且內閣換上的人多是以前浙黨的舊人,并不是魏忠賢的兒子兒孫。這些情報都收集在玄衣衛,相公回浙江可以看看。”
帳篷的門口正對著北方,張問忍不住抬頭從門口看向北邊的天空,那里繁星密布,卻并沒有什么天象。張問沉吟道:“皇上心里明白著呢…我和圣姑的私交,絕不能讓錦衣衛打聽去了!還有,西湖棋館,盈兒不要親自出面,我也不能牽扯進去,得另外找人和朝廷里的人聯系!”
張盈愕然道:“相公也太小心謹慎了。”
張問冷冷道:“葉楓藏在白蓮教幕后這么久,最后還是被人把他在官場上的勢力一鍋端,前車之鑒!朝廷里那么多人,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和整個朝廷為敵,不可不防!慢慢積攢為上策,切不可過早暴露,你不是東廠和錦衣衛的對手,我也不是朝廷的對手!”
兩人說了一會話,張問抱著張盈相擁而臥,他久久無法入睡,又想起那本大明日記上,改朝換代之后是建虜建立的王朝,張問不得不又想到東北的建虜,這股勢力不得不防,別最后忙乎了半天為他人做嫁衣裳真是哭都沒地方哭。
當初張問在遼東僥幸勝了建虜一仗,還捉了敵酋,但這些都沒有給他們造成決定性的打擊,建虜很快又燎原火起,天啟元年年初就攻陷了遼東所有重鎮,遼河以東全部落入敵手!
張問胡思亂想的當口,發現懷里的張盈沒什么熱氣,他忍不住柔聲道:“盈兒,我記得你以前對權力不感興趣,怎么…”
張盈幽幽道:“記得在祝家莊的時候,盈兒勸相公歸隱,相公沒有答應。盈兒明白在相公心里什么最重要,所以盈兒想明白了,只有全心支持相公…等以后你做了皇帝,我就做皇后,讓子孫后代都知道我們是上天安排的一對,我要讓我們的愛情名垂萬代…”
“盈兒…你不能太心急了,萬一事敗,我死了就是一條命,還有你和我的女人,會遭遇什么樣的厄運?”
張盈緊緊抱住張問,柔聲道:“盈兒什么都聽相公的。”
張問的頭腦有些發昏,精神有些恍惚,主要是這一切打算太瘋狂了,讓他自己都有些迷糊…甚至有些害怕,因為他熟讀史書,造反的人很多,成事的卻幾百年只有一個!
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軍中吃了早飯,便繼續啟程去延平府。韓阿妹又把張問請到了她的車上,穆小青也上了這輛馬車。韓阿妹關緊門窗,迫不及待地低聲道:“我想了一晚上,又和穆小青商量了一番。我答應張大人,接受朝廷招安,張大人準備怎么安排?”
張問聽罷心里一喜,這下收復整個福建的奇功自己又到手了!他忍住激動的情緒,低頭慎重地思索著下一步的安排。
這時韓阿妹又說道:“張問,我死沒關系,但是我手下這些人,是我的親人和同鄉,我不能害了他們。我那么信任你,你不能…”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聽得出她有些害怕。
張問抬起頭鎮定地說道:“當著我夫人的面,我絕對不愿意讓她覺得她的男人是一個靠不住的人,在她的面前我向你保證,你信我沒有錯。”
張盈聽罷心里一陣感動,握緊了張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