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國事看著和諧的小山村,忍不住對著楊洪置疑道:“這…這就是你說的非常厲害的黃龍山寨?”
楊洪一陣無言,這黃龍山寨,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上次他帶兵來圍剿的時候,還見到滿山都是窮兇極惡的山賊,他們拿著銳利的長矛,弓箭,占據著山上一些非常重要的防御位置,身邊堆滿了滾木與擂石,將他多次攻山的行動擊退。
楊洪趕緊將臉一沉,認真地道:“練大人,切勿小看這個山寨,這是朱八那個狡猾的賊人使用的奸計,示敵以弱,其中暗藏禍心。在這兵法里叫…”
“嘿!”練國事打斷了楊洪的話,冷哼道:“兵法?你大老粗一個,和我談什么兵法?別以為咱們讀書人就沒看過兵書,三十六計我比你背得順溜。敵人是不是示敵以弱,我用自己的眼睛會看,用自己的腦子會想!”
話說這練國事為啥對楊洪這么不客氣呢?這得從他的官職說起,他的官職叫做巡按御史,前面也講了,這個就是專門用來監察百官的職位,他的工作就是到處走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官員們做了些什么。
做這種官的人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對不是自己這個派系的官員很不信任!在這些自號“兩袖清風”的文官眼里,天下所有的官員都是貪官,只有他自己是清的!天下所有的官員說的話都是假話,只有他自己看來的才是真的。看官們別笑,這種人很多,不光練國事是這種德性,還有整個東林黨,幾乎都是這德性,他們看別人都是,只有自己是聰明人!這種人就是讀書讀了的典型,要不怎么說書生誤國呢?
楊洪聽了這練國事說話,就想給他迎面一拳揍過去,但他還沒這么大的膽子敢打巡按御史,只好壓下怒氣,再一次沉聲道:“朱八真的是個狡猾的賊,你千萬別被他騙了。”
“你不就是想把他夸得很厲害,好掩飾自己上次的失敗么?哼!”練國事冷哼道:“別再廢話了,本官乃巡按御史,皇上委任給我這個官職,就是因為本官長了一雙火眼金睛。”
練國事不再理會楊洪,只顧向著山寨走去。
按說前面是賊窩,這位書生倒也膽大,徑直向著山道上就走,完全沒有一絲猶豫。反倒是楊洪,在踏上山道的第一步時,心里咯噔地響了一聲,上一次他來,想走上這條山道可不容易啊,那是用士兵的命堆著,才走了上來,走到半山還被一陣滾木擂石給砸下去了。
但是看了看山上祥和寧靜的樣子,他又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鬼了,于是側過頭來,在道路兩邊仔細尋找,終于,他發現了山石上有幾個重物撞擊留下的痕跡,顯然,幾年前的那一次戰斗,在這些山石上刻下了永恒的印記,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完全消失。
“我沒看錯!也沒記錯!朱八一定是個厲害的家伙,黃龍山寨現在的樣子只是假相。”楊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幾句。
他們這一行五十幾人,又有文官,又有武官,還有一群衣甲鮮明的士兵,一走上山道,立即就引起了山上的哨兵的注意,一名拿著粗木棍的哨兵大聲叫了起來:“啊,有朝廷的官兵來了…官兵來圍剿咱們來了…”
這名哨兵一邊吼著,一邊就敲起了梆子,竹梆子發出空空空空的聲音,在整個山坡上回響。
練國事抬起頭來,觀看這個山寨的反應,只見山頂上的山賊們聽到梆子聲后,開始緊張起來,許多人在山頂上跑動,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些人跑回山洞,拿著粗木棍,鋤頭,糞叉等物又跑了出來。
很明顯,這些人沒有經過訓練,他們的動作很急,步伐很亂,前人擠著后人,互相之間還發生了推擠,不時有人摔倒在地,旁邊的人趕緊將摔倒的扶起來,然后一大群亂七八糟的山賊涌到了寨門口,站成了一堆兒。
練國事心里頓時就冷笑了一聲:這不就是隨時可見的流寇們見到官兵的常見反應么?
他在招撫王左掛的時候,見過王左掛的軍隊像這樣擁擠。在招撫點燈子的時候也見過流寇這樣擠成一團,在招撫神一魁的時候,同樣見到的也是這樣的場景。
“楊千戶,你說這個山寨很厲害,嘿…”練國事冷笑了一聲:“我看…也就和別的流寇沒有什么不同,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楊洪搖了搖頭:“練大人切勿輕敵,朱八肯定是故意安排了一些鄉親來冒充士兵,山寨里真正的精兵現在肯定都躲著沒有出來。”
“哼!”練國事壓根沒把楊洪的話聽進耳朵里,他昂起頭,對著山頂上那些“張牙舞爪”,亂成一團的山賊大聲道:“爾等還不放下武器?吾乃巡按御史練國事,奉皇上之命,特來給爾等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叫山寨的頭兒出來見吾。”
練國事這幾句話說得,那真是正氣堂堂,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他的腰板挺得筆直,眼神無一絲閃爍。話說讀書人雖然有諸多毛病,但這一身正氣,倒也不是裝出來的,他確定是個滿正直的人。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他坐得端,行得正,身負皇命招撫流賊,在他自己看來,這是何等光輝的任務,所以這中氣真是十足十,假不了。
山頂上的那些山賊被他正氣所逼,居然整整齊齊地向后退了半步。
練國事心中一陣自滿,哼,吾輩有錚錚鐵骨,邪魔外道果然只能退避三舍。
只見山賊群發生了一陣輕微的騷亂,一時半會沒有人敢出來接練國事的腔,也沒有人向山道上投擲石塊,射箭什么的,練國事一行人,就這么光明正大地一直走完了山道,走到了山寨的大門前,站在了一群山賊的面前。
練國事忍不住就轉過身來,對著后面的楊洪冷哼道:“你當初報告說,為了攻上這條山道,損失了近百名士兵,你看,本官不需一兵一卒,只需以浩然正氣,就能走上來。”
楊洪真是無力爭辯,只好在心里暗罵:你是以使者身份來,人家朱八故意放你上山罷了,你真以為憑著正氣就能走得上來?傻瓜!有本事你帶著軍隊來,看看還能不能走得這么輕松。
這時山賊群發生了一陣涌動,人群向兩邊分開,正中間走出一名年輕人來,楊洪定睛一看,依稀還認得,這正是和自己打過一仗的白水朱八。只見朱八穿一身粗布麻衣,衣服倒是洗得挺干凈,但質地不怎么樣。身上也沒穿金戴銀,不顯半分貴氣。
楊洪心中暗自警惕,要知道他也見過不少山賊的頭領,這些頭領一般都靠著手下的燒殺搶掠得了不少好處,所以身上總是穿著搶來的高檔衣物,衣服和腰帶上面還鑲金吊玉的,惟恐自己與普通的嘍啰混為一氣。但這朱八卻不一樣,他占山為王已有多年,卻仍然如此質樸,可見他是一個務實之人,這種人一般都擅長收買人心,心懷大志,極難對付。
但是練國事的看法就和楊洪不同了,他一看朱八這行頭,心里就冷笑了一聲:哼,又是一個平頭老百姓,沒讀書的大老粗。
兩人的看法各不相同,這眼光自然就不同,微妙的表情變化,全都落在了朱元璋的眼里。他心中猶如明鏡一般,很快就弄清楚了這文武兩個官員之間思維的不同調。朱元璋沒有理會楊洪,而是對著練國事揖了揖,用假裝驚喜的聲音道:“您是來招撫咱們的?”
“正是,本官身負皇命,來給爾等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練國事拿著架子。
朱元璋聽了這句話,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咱們…終于把朝廷的使者給盼來了…咱們這寨子里的幾千號兄弟,早就心存善念,想向朝廷投誠了,只是苦于向善無門啊!”
在朱元璋身后的大群山賊,同時扔掉了手里的武器,一起跪下,磕頭拜天道:“蒼天有眼啊,朝廷終于來招撫咱們了,咱們又可以重新做良民啦…”
呼啦啦地一下,滿山都跪滿了山賊。
練國事見到這場景,倒也不覺得有多意外,自從春天那場雨下過之后,有許多流寇向官府投誠,他們見到朝廷的招撫使者時,大多擺出了這樣的姿態。
練國事忍不住心中也暗松了一口氣,雖然他表現得正氣凜然,其實也有點擔心,萬一這些山賊真的窮兇極惡,像楊洪說的那樣難纏,自己招撫不成,也有可能賠上一條小命呢,現在如此順利,真是天佑大明,天佑他的小命。
“爾等既然有向善之心,那就再好不過了…”練國事拿腔拿調地道:“還不隨我出山,到城里去受撫?”
“關于這事嘛…”朱元璋雙手順勢向山門里做了一個迎客請進的動作道:“請御史大人進寨小憩…咱們詳細談談…”
“好!”練國事也沒指望隨便說句話,就把山賊說得真的下山了,大凡賊人受撫,都是要談些小條件的,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既然賊人肯談,那就再好不過了,總比沒得談要強。練國事擺足了朝廷使者的架子,踱著方步,隨在朱元璋的后面,向寨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