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全黑,皎潔的月亮仍然高懸在天空中,沒有半片黑云擋住它的臉龐,冷冷的冬風吹起,在安靜的夜里帶起呼呼的風聲,此時還是初冬,但是氣溫已經異常的寒冷。
明末屬于小冰河時期,所以氣溫異常的低,不過這個時候的人并不懂氣象學,不知道自己處于千年難見的氣候劇變之中。
衫家大院里,無數人頭攢動,今晚他們就要跑路了,離開土生土長了幾十年的老家,跑到另一個城市去過隱姓埋名的生活。
衫大站在衫十二面前,低聲道:“老幺,咱們真的必須逃么?萬一九千歲還能翻身的話…”他雖然是衫家的大老爺,但是在自己這位十二弟面前,卻只能陪著小心說話,因為衫家如今的富貴,都是衫十二帶來的。
衫十二現在已經脫下了太監服,身上穿的是普通人的長衫,但是他病態蒼白的臉,以及光滑的下巴,仍然異常的扎眼,他嘆道:“九千歲翻不了身了…新皇帝擺明了要往死里整他,如果我們不逃,就是滿門抄斬之局。大哥你放心,我從京城里逃出來時,已經借著朝中的關系弄了一套新的戶籍,還做好了路引,咱們偽裝成西安府的商人,遷居到南京去,到了南京,誰還認識咱們這家子人?憑著這十幾年來積下的家產,下半輩子包準衣食無優。”
衫大楞了楞:“如此…也好…”
此時衫家的家丁和護院都已經遣散光了,這種隱性埋名的大遷移,能帶的人當然是越少越好,只余下了衫家十二位老爺的直系親人,以及最貼心的家奴和丫鬟,人數不過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數都是女人和孩子。
衫家甚至不敢準備太多的馬車,因為許多輛馬車一起在路上行進,是很惹人注目的事,所以只準備了五輛不起眼的劣制馬車,用最差的劣馬來拉,以便掩人耳目。五輛馬車是裝不完所有人的,只有女人和孩子可以乘馬車,衫家的男眷們,全都只能步行。就這五輛馬車,還要完全分散開,走不同的路,約定在南京會合。
不得不說,衫十二公公是個細致小心之人,難怪他能趕在魏忠賢倒臺之前,就先從京城里逃脫。
可惜,他所有的這些安排,都被潛伏在衫府外面一顆大樹上的朱元璋和王二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打算分路逃跑,咱們怎么辦?把五路都攔截下來嗎?”王二低聲問道。
“不!”朱元璋揮了揮手道:“女人和孩子就讓他們走吧,我們只需要對付衫大和衫十二這兩人就行了。”
朱元璋上一世信奉的原則,其實是斬草必須除根,以免春風吹了又生,換成上一世的他,手上有充足的兵馬,必定會將衫家上下,不管男女老幼,一律殺光。
但是在天空中游魂數百年,使得他的心態也有很大的變化,有些事情,他也進行過反思。如果真的將女人和孩子也殺光,自己的隊伍與鄭彥夫的隊伍豈不是會走上同樣的路?
他也不想讓手下這些年輕人過早地見識到鐵血無情的東西,這樣不利于收羅他們的心。例如王二,這個人帶有很強的正義感,如果當著他的面將衫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殺光的話,有可能造成王二與自己產生隔閡,會失去這名好用的手下。
還有,他也擔心這些年輕人過早地參與殺死女人和孩子的行動,會造成他們墮落,變成嗜血的狂徒,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想到這個地方,他不由得有點疑問,上一世的自己,算是一個嗜血的狂徒嗎?也許…要算吧!
嗯,今生我要做個好皇帝,也要做個好人!
“看,馬車出來了…”
衫家的馬家開始離開大院,第一輛馬車上面坐的是七八個婦人和小孩,然后衫家的老三、老四、老五和他們的兒子,貼心的家奴,跟著這輛馬車走了,由于馬車要等著步行的人,所以走得很慢,過了許久,才消失在了遠處的黃土道上。
許久之后,又是一輛馬車駛出,衫家的老七、老八走了。
再一輛馬車…
直到所有人都走掉之后,衫大和衫十二才登上最后一輛馬車,這一路女人最少,只有衫大的妻子帶著一個小丫鬟,沒有小孩。衫十二是個太監,沒有老婆孩子,所以馬車上很空蕩,雖然堆滿了金銀珠寶,仍然有不少空位置,他和衫大不必步行,可以乘車。
趕車的就是那名東廠檔頭,看來也是失了勢,才和衫十二公公一起逃出來的。車旁還護衛著十二個家丁,這些看來都是衫家最貼心的家生奴才,沒有被遣散。
“走吧!”衫十二拍了拍透過車窗看著宅子發楞的衫大,低聲道:“十幾年前,我還沒有凈身入宮的時候,咱們衫家什么都沒有,現在能有五輛大車,裝滿金銀細軟,已經算是天大的福分了,這宅子不要也罷。”
衫大嘆了口氣,放下了車窗。
馬車離了衫家大院,十二名家丁護衛著馬車,緩緩而行。
行了一陣,前方的路旁出現了被拆得面目全非的魏忠賢生祠,衫十二忍不住也嘆了口氣:“九千歲昔日何等風光?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
他話音剛落,只見破敗的生祠里突然沖出來一群人,擋在了道路中間,這群人穿得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是附近的窮人,他們用黑泥涂著臉,看不清楚容貌,每個人的手上都提著一根削尖了的長木棍。
“絲!強盜?”衫大和衫十二嚇了一跳。
趕車的東廠檔頭手一抖,拉停了馬車,隨后,他用低沉的聲音道:“公公,麻煩大了。這不是普通的強盜…他們的氣勢非常古怪,透著邪門…”
這群人就是朱元璋、王二,以及三十五名年輕人了。
銀白色的月光下,朱元璋和王二站在最前面,用看死人一般的眼光,看著對面的衫家一行人。后面的三十五名年輕人,則全都安安靜靜的,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是緊緊地握著手上的長矛。
這群年輕人被朱元璋訓練了好幾個月了,雖然還沒有那種久經沙場的殺氣,但他們卻開始擁有了像樣的紀律,不像鄭彥夫手下那伙人那么混亂不堪。
鄭彥夫的手下是強盜,而朱元璋的手下卻是軍隊…這不是由人數、武器、裝備來決定的,而是來自于精氣神。擅長搞情報工作的東廠檔頭,很輕易地察覺到了這群人的不同凡響。
“你們打算攔路搶劫么?”東廠檔頭揮了揮手,一大錠銀子扔到了兩群人的中間,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打了幾個轉:“如果你們讓開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還有一箱銀子可以奉送…如果不給面子,咱們也不是好惹的。”
東廠檔頭的江湖經驗極其豐富,沒念頭就說出這么一番話來,既示好,也隱帶威脅,用這樣的說話方式對付綠林好漢,往往效果不錯。對方通常都會掂量一下,搶劫這樣的隊伍有可能遭受巨大的傷亡,但如果不打,可以白得一箱銀子,如果一來,大多數的強盜都會放任他們通過。
可惜,這樣的方式對付強盜好用,對付軍隊卻未必好用。
朱元璋伸手指了指馬車廂,低聲道:“閹黨,把你們搶劫的民脂民膏統統留下吧,它們取之于民,就應該用之于民,不應該由你們拿去享受。”
聽到“閹黨”二字,東廠檔頭倒抽了一口涼氣,陌路遇強人不可怕,遇見的強人一口點破自己的身份,這才是最可怕的事。因為這代表敵人是有備而來,針對的就是你,這種情況下,敵人往往擁有萬全的準備,而且存了必殺你的決心。
“公公,來者不善,得動刀子了…”東廠檔頭飛快地對著車廂說了一句,然后從趕車的位置跳了下去,伸手在腰間一抄,抽出了一把窄長的彎刀。
這種刀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繡春刀”,它的原型是唐代的唐刀,外觀與扶桑的武士刀非常相似,但是繡春刀的刀脊是直的,不像武士刀那樣是彎的。它具備狹長輕巧的特色,殺傷力非常出色,乃是大明朝鼎鼎大名的特務組織,錦衣衛的佩刀。
在這里必須說明一下,為什么東廠的檔頭也會佩帶繡春刀呢?其實東廠與錦衣衛這兩個組織,是無法分離的,后世的人往往用“廠衛”這兩個字把東廠和錦衣衛串在一起說,也是因為這兩個組織根本就是骨頭和筋的關系。
前面說過,東廠的屬官有掌刑千戶、理刑百戶、還有掌班、領班、司房、檔頭等等,其實這些人都不是東廠自己去找來的,而是從錦衣衛中挑選精英分子來組成的。
因為錦衣衛是皇帝用來監查百官的組織,屬于皇帝的親兵,但是皇帝又不敢完全信任這些親兵,所以又在親兵中挑選最精英的親兵來成立一個組織監視錦衣衛,這就是東廠,準確來說,東廠是成立在錦衣衛之上,更得皇帝信任的錦衣衛。換了個湯,沒換藥,人還是那幫子人。
繡春刀抽出刀鞘,廠衛特務的氣勢頓時從這個東廠檔頭身上升騰而起,細長的繡春刀高舉在頭頂,印著月光,發出森冷的寒芒,朱元璋背后的三十五名年輕人一看到這把刀,頓時心尖一顫…說書先生嘴里講過的廠衛特務,那陰森恐怖的形象,活化在了他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