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遠遠地打量著這只軍隊,前院的馬千九其實也在打量。這隊官兵突然跑到馬家的門口來,究竟是何用意?
只見軍隊中間騷動了一陣,一名武官騎著黃色的高頭大馬,走到了馬府的大門前。他身上沒穿官服,而是穿著鎖子甲,腰懸寶劍,看不出來品銜,但是朱元璋眼尖,遠遠地看到他腰間懸掛著一塊麒麟銅牌,看來至少是正五品的武官,結合這只軍隊的人數,朱元璋就判斷出來了,這是一名千戶。他原本應該領的是一千一百二十名士兵,加上十個百戶官,但從這群人只有五百人的規模來看,他吃了一半的空餉…
明朝在地方上設有衛所,分為百戶所、千戶所。一個千戶所轄十個百戶所,百戶所在各個縣城里均可見到,但是千戶所往往只在重要的府州里才有。距離白水最大的府州是西安府,也就是說,這名千戶官有很大可能性是從西安府來的。
千戶乃是正五品的武官,算是很大的官兒了,理應很厲害才對,但實際不然,朱元璋當年在建國的時候,犯了一個大錯誤,有一次他和開國功臣們喝酒,喝得高興,就在席間說道:“你們保著我打下了大明江山,對我忠心耿耿,我還希望我的子孫繼續由你們的子孫來保衛,這樣,我們不就世世代代共享太平了嗎?”(摘自《明太祖實錄》第一冊)然后他就定了一個武官世襲制,武官的兒子繼承父親的官位。
這規矩制定好之后就糟了,當初跟著朱元璋打天下的那批武官確實厲害,但他們的子孫就…然后一代傳一代,一代不如一代。洪武年間,武官的兒子想世襲父親的職位時,還需要參與考試,至少在騎馬和射箭這兩項上不能馬虎。但是隨著大明朝的日益腐敗,對考試也越來越放松,功臣子孫可以直接世襲,不再需要任何本領。
既然當官如此容易,誰還苦練武藝?功臣后代一個比一個不堪,到了明朝末年,可以獨當一面的武將,已經有如鳳毛菱角。
朱元璋在天空中當旁觀者的幾百年里,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這個錯誤,這輩子如果還能拿下天下,絕不會再搞這種愚蠢的世襲制。
騎著黃馬的千戶官走到了馬府面前,駐馬不前,抬頭仔細地看了看身邊高聳的石桿,沒花多長時間,他就認出來了這是根進士桿,乃是天子賜予的榮譽。雖然貴為五品武將,他對著進士桿也不敢不敬,翻身下了馬,對著進士桿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禮,然后走到馬府門前,大聲道:“這里住的是哪位老爺?”
已經趕到門前的馬千九趕緊走了上去,陪著小心道:“這位軍爺有禮了,這里是白水馬氏的府邸…”這名千戶明顯不是本地人士,馬千九擔心他沒聽過馬氏的名頭,趕緊又補了一句:“咱們家老爺子二十五歲考中進士,三十二歲出任一縣之尊,現在告老還鄉,在家頤養天年…”
那千戶聽了這番話,臉上神色不變道:“原來是馬氏,咱在西安府時倒是聽說過你家,馬老爺我不認識,不過你家的大少爺馬智雄,在府城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啊。”
馬千九大喜,既然人家聽過馬家的名頭,那就好說話了,不至于像楞頭青一樣沖進府來搶錢。這么大一只軍隊立在門前,要說他心里不虛,那是假的,他趕緊抱拳道:“不知軍爺駕臨鄙府,所為何事?”
千戶嘿嘿笑了一聲道:“本官名叫揚洪!西安府世襲千戶,這次奉巡撫大人之命,率兵去澄城剿滅流寇鄭彥夫一伙,路過你家,嘿嘿…你看我手下士兵,一個個又餓又渴,這個樣子怎么剿匪?所以特來貴府上討點吃食和水喝…你馬家也是應該為剿匪出一份力的吧?”
馬千九聽了這話,心里咯噔一聲響,原來,這家伙是來打秋風的。
大明朝的軍隊不但會哄搶窮苦人家,在行軍的時候也會敲詐富家鄉紳,而富家鄉紳們為了息事寧人,往往也以“勞軍”為名,給軍隊的長官們支付一些過路費,這種風氣助長了軍官們的囂張氣焰,搞得鄉紳們碰上盜匪有時候寧可自己組織鄉勇來對付,也不愿意請官兵來幫忙。
馬千九知道人家已經找上門,就躲不過了,現在不是給不給的問題,而是給多少的問題。他做了一個請楊洪進門的動作,低聲道:“楊將軍請進府休息一陣,小人這就去通報我家老爺和少爺。”
看到朱元璋站在不遠處,馬千九招了招手,大聲道:“朱八,你過來招呼著這位軍爺到客廳休息,我去內院請二少爺出來。”
朱元璋心里嘆了口氣,對自己一手建立的軍隊變成了強盜大為不滿,但是現在他還沒有對付這種歪風邪氣的力量,只好暫時虛與委蛇,走過去領路道:“楊將軍請這邊走…”
楊洪轉過身,對士兵們吩咐道:“在這里坐好,等我給你們討點軍餉出來。”
“是!”兵痞們哄笑著答了一句。
楊洪點了兩個百戶官,五個親兵,跟著朱元璋走進了馬府里,一路走著,幾個兵痞隨口聊天,完全不當旁邊還有個朱元璋。
其中一個百戶對另一個百戶低聲道:“兄弟你看了最近的塘報沒?”(塘報就是大明朝的軍事情報)
后者搖頭笑道:“老子不識字,看個屁的塘報。”
先前那人笑道:“你這廢物,不識字不知道找人讀啊?老子就是找人讀的。告訴你,最近遼東又出大事了,五月十一日,建奴兵圍錦州…袁大帥遣將錦州、中左、大凌三城,和建奴又干了幾仗。”
朱元璋聽到這句話,心里一緊,袁大帥就是指的袁崇煥吧?遼東打起來了?這事兒有點記不清了,在天空中游魂當旁觀者數百年,很多小事記得不是太過仔細。
后面那百戶臉現不在乎之色,笑道:“建奴就只知道瞎鬧騰,袁大帥這次又用什么辦法把建奴趕走的?”
先前那百戶也笑道:“又被你猜到!袁大帥與劉應坤、副使畢自肅,登陴守城,列營濠內,用炮距擊,后來滿桂大人率領尤世祿、祖大壽來救援,兩軍大戰于城外,互有殺傷,滿桂將軍身上插滿了箭矢…嘖嘖…后來嘛,建奴就被擊退了。”
“我就知道建奴不堪一擊,哈哈!”后面那百戶笑道:“山村野人,不自量力,敢來騷擾咱們大明朝的遼東,咱們早晚打到野人們的老家去,將那一干子蠢貨全部殺光。”
“這是當然,哈哈哈…”兩名百戶官一起囂張地笑了起來。
楊洪回過頭來,掃了一眼自己的兩名手下,想說什么,結果又壓回了肚子里。他的官位比兩個百戶官高了一級,知道的東西就更多一點,遼東雖然取得了一場防御戰的勝利,但是這場勝利不太單純,朝中的幾個黨派又開始互相傾軋了,袁崇煥在這場大戰中雖然立了功,也被魏忠賢逮住了幾條小尾巴,說他不肯救援朝鮮,犯了大罪。估計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罷職…另外,建奴就算是野人,也是非常厲害的野人,不像這兩個百戶官嘴里說的那樣不堪一擊。這遼東的局勢…只怕難啊!
那兩名百戶官說完了遼東,又開始說廣西,原來在去年的時候,在廣西龍山上有一只農民起義軍已經在鬧騰了,這只農民起義軍由胡扶龍率領,與官兵打了好幾仗,居然不落下風。兩名百戶官笑著扯了幾句廣西的事,其中一個道:“這鄭彥夫可莫像胡扶龍那么難啃。”
另一個立即笑道:“鄭彥夫手下才四百多人,哪能像胡扶龍那么麻煩?咱們這次帶了一千人來,只要逮住鄭彥夫的尾巴,一天時間就能將他拿下。”
“什么一千人,咱們只有五百…”
“那有啥關系,五百官兵還對付不了四百泥腿子不成?”
朱元璋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們“報告”軍情,一邊領著他們到了大廳上,請到客座上坐好,讓家丁端茶奉客,不一會兒,二少爺和馬千九兩人走上了堂來。
二少爺為人雖然囂張愚蠢,但同時也是個欺軟怕硬之輩,他敢和澄城縣令掐架,卻不敢和兵痞胡來,一上堂,立即陪著小心地給楊洪幾人問了好,問道:“幾位軍爺是為了洞子崖上的鄭彥夫而來的嗎?”
楊洪嗯了一聲,姿態擺得挺高地道:“沒錯,這鄭彥夫一伙人殺了張斗耀之后居然不跑,窩在洞子崖里招兵買馬,太過囂張,本官這次要將他這一伙人一網打盡。嘿,洞子崖距離這里也不太遠,我這剿匪之舉,也是為了本地的百姓做好事…”
二少爺知道他是要討錢,肉痛地道:“咱們馬家愿意為了剿匪出一份力,我正吩咐家丁搬銀子過來,一會兒會有兩千兩銀子奉送給幾位將軍,還請笑納。”
“兩千兩?”楊洪皺了皺眉頭,不是很滿意。他帶著五百多人呢,一個人分二兩銀子就得去掉一千多兩,剩下的幾個軍官來分,可分不了多少去,他忍不住冷笑道:“這點銀子,怎夠我的士兵吃飽飯?他們若是吃不飽,哪來的力氣剿匪?”
二少爺苦著臉:“我家也不富裕啊…”
雙方正要就給多少銀子的事扯皮,突然見大廳的側門簾子嘩啦一下被人掀開,二少奶奶沖了進來,急促地問道:“幾位軍爺,你們是要清剿鄭彥夫那惡徒嗎?”
朱元璋抬眼一看,二少奶奶漂亮的小圓臉上居然流淌著兩行淚痕…她背后跟著陪嫁丫鬟,還有秋葉和另外幾個張府幸存的丫鬟,丫鬟們吃力地抬著一個小箱子。
楊洪好奇地看了這群女人一眼,嘴里笑道:“是啊,清剿鄭彥夫,這位夫人問這個做啥?”
“太好了!”二少奶奶揮了揮手,丫鬟們將抬著的箱子“碰”地一聲扔到了楊洪的面前,箱蓋彈開,里面金光銀光一陣亂閃,全是金銀錠子…
二少奶奶用激動的聲音道:“我愿意拿出所有嫁妝勞軍,煩請軍爺將鄭彥夫一伙人碎尸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