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翰墨腦子卻清醒,一個小姑娘捧兩句不至于讓他上天,他輕輕握住秦玥的手,然后和藹地推開:“改天吧,今天去你們張總辦公室坐坐就好了。”
他說著,拄起拐杖,沖張逸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穩穩當當走了兩步,腿腳完全沒問題,拐杖好像只是個裝飾,表示自己歲數很大了,你們小心。
秦玥見他白來的攙扶還不要,也沒法再往上貼了。張逸夫跟他爹一點都不像,倒是像他這個爺爺,不識抬舉!
“行,那小秦你忙去吧。”張逸夫樂呵呵哄走了秦玥,帶著爺爺朝自己辦公室走去。
進了辦公室,張翰墨的第一反應也是大,沒有多豪華的家具配飾,就是大。
阮湄泡好新茶,斟好后問道:“張總,這段時間有人找的話…”
“讓他們下午來。”張逸夫擺了擺手。
“沒關系,我不會呆太久的,就怕影響你工作。”張翰墨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看看孫子現在工作的地方,聊些家常,拖了這么久才來,看來張逸夫這邊工作確實緊。
緊了好啊,鍛煉人,人越煉越精。
“時代變了啊。”張翰墨喝著茶,看著張逸夫的辦公室,“原先,坐在這里的人叫書記,現在是總經理了。”
“書記依然有。”張逸夫笑著拍了拍老爺子,“我們林書記也有一個差不多大的辦公室。”
“那不一樣,當年你爸工作的地方,我也去過。”張翰墨比劃著,“大概,有你這個辦公室四分之一…不…五分之一大吧,就一套桌椅。”
他說著,又望向辦公室內間:“那邊還有臥室么?”
“套間,有床有衛生間,加班晚了住在單位用的。”
“哎呦不得了!”張翰墨感嘆道,“原先國家領導。也就這待遇了吧?”
“您可別高抬我,出去千萬別這么說,那我可要遭殃了。”
“哈哈。”張翰墨大笑一聲,繼而說道。“占多大地,做多大事,你現在也忙得緊啊。”
“嗨…一堆破事。”張逸夫煩躁地擺了擺手,“本來剛剛說這北漠機組定標了,應該輕松一些。請您來坐坐,現在可倒好,小日本沒中標,急眼了,提出質疑澄清,還鬧到世界銀行去了。”
“哦…日本人啊…”張翰墨眉色一緊,“他們一旦做了,可是誓不罷休的。”
“是啊,現在吵著要分給他們點工程,這才不鬧。”
“要分么?”
“我還沒想好。”張逸夫揉著額頭道。“雖然在北漠公司我說了算,但這件事可能牽扯到上面的利益,外加世行搗亂,工作進度受影響,我現在腦子里也很亂。”
“我來錯時候啦。”張翰墨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沒,您在這兒坐會兒,咱們聊會兒,我正好穩定一下。”
“我不會坐太久,不留下吃午飯,你們都很忙。我也不想打擾的。”張翰墨感嘆道,“我就是閑不住,很好奇你們兄弟幾個的工作狀況。”
“也去他們的單位了?”
“去了,都去了。”張翰墨笑道。“你大哥在電力機械局,二哥在華北設計院,小妹在市局修造總廠,都挺好的。”
“挺好就好。”張逸夫笑道。
“呵呵,是不是,最近根本就沒聯系過?”
“呵呵…”
“就知道。”張翰墨略顯埋怨地拍了下張逸夫。“其實他們之間也沒怎么聯系,咱們家人,都不愛走動折騰。”
“也沒得聊啊。”張逸夫十分清楚,跟那些親戚都是兩個世界的人,湊在一起實在不知道談什么。
“不聊怎么知道沒得聊?”張翰墨緊跟著說道,“你大哥有望提科長,你二哥在評職稱,小妹要工轉干,這些不都是事兒么?”
張逸夫一愣,原來老爺子是幫親戚弟兄來說事兒的啊!
“他們有事直接找我就對了,干嘛勞煩您…”
“不好意思啊。”張翰墨雙掌一拍,“就我臉厚,轉了一圈,話全讓我來說了。”
“我這周就聯系。”張逸夫趕緊說道,“都不是什么難事。”
“說不難,也難。”張翰墨接著說道,“提科長,你大哥學歷差點;評職稱,你二哥資歷差點;工轉干,那么多人盯著呢,你小妹什么都差點。”
“沒事,我找人說話。”張逸夫大方應了,老爺子發話了,沒法拒。
“這話,其實他們父母,都跟你爸念叨過,你爸準是沒跟你說吧?”
“沒說。”
“你爸有骨氣,不愛搞這些,就算你坐到這么大的辦公室了,就算是兄弟姐妹,也不搞這些。”張翰墨嘆道,“其實啊…怎么可能不搞這些呢?不搞這些,誰幫你?不搞這些,你怎么能坐到這里?”
張逸夫也跟著嘆了口氣。
確實如此,父親曾經的失敗,并非因為他真正犯過什么錯誤,并非因為他學藝不精,技術不熟,為人不正,偏偏就是因為不搞這些,他不幫別人搞這些,別人也不會幫他,巴干雖不堪,但勤于這些,別人卻念他的好。
張逸夫自己一定是搞的,只是在尺度上特別講究罷了。
“我來這里,說這些話,確實多事了,但有的東西他就是存在的,像你父親那樣獨善其身,不是辦法。”張翰墨拍著張逸夫的手,語重心長道,“血,濃于水;親,大于理;家,先于國;人,附于勢。這幾點,雖然與咱們倡導的主流價值觀相違背,但人活著,其實都是跟著這幾點走的,真正超脫的人,要么光榮犧牲永垂青史,要么懷才不遇沉淪不已,你父親再多走一步,就是身敗名裂。”
張逸夫自然完全領會了這話的意思。
這些歪曲價值觀的話,是沒法跟單純的孩子說的,只有在孩子足夠明白,足夠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后,才可以說,要不然就直接把孩子培養成方思綺那樣的人物了。
血濃于水,兄弟姐妹聯系再疏,也是同進同退。
親大于理,正所謂幫親不幫理,你不幫親密的人,也就沒法指望親密的人幫你,沒人能一生都站在真理的一邊。
家先于國,人附于勢,也都是踏入社會后最先體會到的事情,那些三好學生的思想品德不會對你有任何幫助作用。
這是卑微的價值觀,然而需要奮斗的孩子,卻始終要面對這個,精于此道者如巴干,喪盡天良無人罵;疏于此道者如張國棟,兢兢業業人人欺。
更多人則處于一種中間態,不溫不火,社會就這樣維持著奇妙的平衡。
“好了,我也該走了。”張翰墨見張逸夫如此明白,也不必再多說,扶著沙發起身,拿起拐杖,“老大提科,老二評職,小妹轉干,你覺得是小事,在他們眼里,在他們的家庭中,可是十足的大事。說我這個當爺爺的多事也罷,說他們茍且也好,你隨手幫了他們,未來受益無窮,可以說我來這里,是游說你出手幫他們,再多想想,也是在幫你。”
“我記住了。”張逸夫想伸手去扶,卻被老爺子拒絕。
“沒到扶的時候,一扶就停不下來了。”張翰墨微微一笑,“另外,我再多一句嘴,日本人,得打,你跟他好好說講道理,他打你,不方便打你,他就陰你。你看美國,種了顆蘑菇下去,他們不是天天跪在地上叫大哥了么?我們在外交策略上,對于不同國家,不同文化性格,政策也該是不同的。”
“…”張逸夫啞口無言,“前一段不是倡導中日友好呢么?”
“還真友好啊?”
“各取所需,沒得需了直接扇走,友好和敵對都是外交手段。你有空來我這里,我給你講講國共的故事,比什么都明白。”老張最后笑著拍了拍張逸夫,“當然,組織讓你坐在這里,就是相信了你的能力和判斷,你也要相信自己,自己判斷,自己處事。我最后再告訴你一句話,做錯了也沒事,因為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對,無非就是完美與缺憾之間的平衡。”
張逸夫想了想后也釋然了:“您這么多話,該早點跟我說。”
“早說,你也聽不懂啊!”張翰墨大笑道,“我現在跟你爸說,他都聽不懂。”
張逸夫悵然一嘆:“聽懂了,也不一定就是對啊,太難了。”
“沒有對錯,只有完美與缺憾。”張翰墨再次拍了拍張逸夫,抬手示意不用送,自己出了辦公室。
張逸夫坐回椅子上,思考著這些話,思考著自己面對現在狀況的得與失。
不知道爺爺當年,投靠地下黨的時候,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煎熬。
那應該會是更大的煎熬吧。
神奇的是,這樣的背景,竟然那十年都沒燒到他,踏踏實實管了十年電廠,全家都平安沒事。張逸夫能想到的,另一個如張翰墨這樣具有逆天自保能力的,恐怕就是夏雪的母親了,也許岳云鶴也算一個吧。
與那時的煎熬和抉擇相比,現在這事算個屁。
沒有對錯。即使做錯了也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