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了這個小陽臺,張逸夫有種忽然換了間房子的感覺,陽臺與臥室之間的門窗縫隙都經過一層加工,貼上了一層細細的類似海綿的東西,相當于做了密封處理,也許是希望煙味不要飄進屋里吧,但這又有什么用呢?抽完了開門的時候味道肯定會進去的。
陽臺上擺著一個小圓茶幾,上面是一個大號的煙灰缸和一包平凡至極的紅塔山,旁邊是兩把上了年頭的椅子,除此之外并無它物,秦勇招待張逸夫坐下后,抽出兩支香煙,禮貌地先遞給張逸夫:“我知道你不抽煙,不想抽沒事,我也就抽一支。”
“抽吧。”張逸夫接過煙笑著望了望這個空曠且干凈的陽臺,“在這個空間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特想抽。”
“呵呵。”秦勇隨即拿起火柴盒遞給張逸夫,讓他先點,然后自己才劃出火焰,點燃了一支煙,深吸一口,望向窗外,“這地方是我留給自己的,是不是挺與世隔絕的?秦玥小時候,每晚哄她睡著之后,我就來這里抽根煙歇一歇,時間長了就形成習慣了,每天一支,臭毛病。”
“那這我得保密。”張逸夫跟著笑道,“單位的人都以為你不抽煙,讓他們知道了就該可勁兒送煙了。”
“送了也沒用,一年時間也就抽兩條,還是自己一包包買吧,比較有意思。”秦勇撣了撣煙,尼古丁讓他的情緒穩定下來,“我知道你想進廚房幫忙的時候,實際上就是要借機談工作,但我做菜的時候實在不希望分心,別介意,現在談吧。”
家里的秦勇和單位里的完全是兩種人。他此時褪下了陽光正面偉岸的外衣,成為了一個真實淡定的人。
張逸夫想了想,還是開門見山吧:“超臨界技術引進的工作,希望秦司長能支持。”
秦勇聞言微微一笑:“當然要支持,憑什么不支持?”
“今天有領導給段有為打過電話,某位領導不支持。”
“嗯…”秦勇微微瞇眼。望向窗外,“領導也有領導的想法,也許太急了。”
“我覺得應該開始研發,談不上急,從研發開始,到出成果,歷經的時間可能比北漠電廠四期工程都要長,得到技術也不意味著我們立刻就要做,我們可以先攥著。等爭取到政策支持,人力支持再做,秦司長這邊把一個處室設置為專門負責超臨界技術的,想必也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
“我大概理解你的想法了,段有為也是這么想的么?”秦勇很快問道,“轉讓技術這一條如果堅持下去,無疑會讓一些人面子上不好過,如果幾大外國廠商聯合起來拒絕這一條。繼續給上層施壓,這里面的風險你要清楚。”
“所以我才來這里拜訪秦司長的。”
“好么。”秦勇呵呵一笑。“沒風險你就不來拜訪我了?”
“開玩笑的。”秦勇見張逸夫露出尷尬的神色,輕輕揮臂,“我給你指條路,去聯系哈電、東電、滬電。”
秦勇一句話,突然點亮了這三盞燈。
哈尓濱、東峰、上滬三家電氣集團,無疑是三大國家級的電氣設備生產企業。下屬各有鍋爐、汽輪機、發電機等設備生產廠,三家幾乎并列國內最強,一直到十幾年后都是如此。
技術引進交給誰?只能交給他們,完全的國有獨資企業,重型電氣設備生產脊柱。
超臨界技術的最終落實。肯定會在他們頭上,引進消化吸收,也正是他們在設備升級方面最急需的。
“具體招標,短時間內定不下來,這種規模的采購,政治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秦勇進一步解釋道,“這并不只是電力部內部的事情,計委也在等我們的報告,最后還要上到國務院。十年前的時候,引進大機組,是我們先跟國務院上書,大領導首肯,一層層指示下來,我們再組織規模宏大的談判小組去一點點摳。十幾年過去,自主權我們一點點爭取了過來,現在情況雖然自由一些了,北漠我們可以自己開始組織籌建,但最后還是要過計委那一關。”
秦勇視野果然開闊一些,而且更注重其中的政治性,計委即國家計劃委員會,也是著名的發改委的前身,對于這個組織始終具有很大的爭議,宏觀層面上他是必不可少的,且作用巨大,但從民間輿論角度來說,他簡直就是臭名昭著。
“現在,處于一個微妙的階段,部里領導希望盡量甩開計委做這件事,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普通的國際招標。”秦勇夾著香煙比劃道,“所以大領導不希望把采購搞復雜,那樣計委就可以大方干涉了。”
“我們跟計委關系很緊張么?”
“當然,首先電力改革方面就有很多矛盾,另外關于煤炭、電價這些地方每年都要吵。”秦勇一面掐滅煙頭一面說道,“這次,我們的領導就是希望主導國際招標,不要被計委牽著鼻子走。而你提出來的技術轉讓,無疑就到了國際合作層面上,很多事情都要進行更深入的談判,沒法像普通招標那么純粹了,現在你明白了么?”
“但引進超臨界技術不是更有利益的事情么?完全超越主導一次國際招標了吧?”
秦勇搖頭笑道:“呵呵,你都說了,出成果可能需要十年,哪個領導能在任上等10年出一個成果?反過來看,單純招標則是一錘子買賣。”
“還有一點,哈電和東電都是中央直接管的,滬電是上滬政府管的,嚴格來說這三個最大的電氣廠商,反而不歸部里管。”
張逸夫不禁托腮苦思,自己想的還是太簡單了,太嫩了。
“所以你或者段有為,如果義無反顧要做這件事,真正需要團結的是外部勢力,三大電氣廠商,甚至是電機工程學會,然后從計委的角度切入。”秦勇做了個單刀直入的手勢,“怎么樣,現在還想做么?”
張逸夫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一個年輕人剛剛燃起的熱血,就這么被澆了一大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