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純粹是由于調度員手滑、大腦短路導致的麻煩,雖然稀有,但絕不止一次,前世的張逸夫剛好遇到過一次,莫名其妙地接到了調度的指令,他感到奇怪,打電話返回去問,調度才發現電話撥錯了一位,因為沒有進行任何操作,所以那件事沒有產生什么后果。當時天底下知道那件事的人恐怕只有他與那名調度員而已,本來可以就這么過去了,不會有人追究。但是,天下事就怕“但是”,但是前世安全生產管理是非常嚴格且流程化的,針對調度有一項安全監督制度,每月至少抽查一次調度操作錄音,按規定所有調度電話都是被錄音的。偏偏撥錯電話的那一段錄音被安全員聽到了,偏偏這位安全員是一個對世界充滿了怨念的家伙,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傳遞仇恨的機會。
作為自己的監督成果,他大會講、小會說“誤操作”的危害。沒得辦法,領導只得按照“未遂當作已遂”的原則處理了當值調度員、值長、調度處長等一干人等。
那件事張逸夫是保持沉默的。當然,那會兒的他,想發言也沒有發言的機會。
而此時,發言的機會太多了,他只怕言多有失。
總結會上,考核組針對土建、電機、人員、實操等四大塊逐一進行了總結,總共點出的問題不超過三點,再從他們透露的考核表上來看,達標已成定局,而且是空前的高分通過。
怪就怪冀北電廠準備得太充分太全面了。可謂是滴水不漏,外加之前的聲勢都做足了,老牛的關系也走透了,趙文遠又親自在場,這個標是不可能達不了的。
努力了大半年的事情,如今已是唾手可得,現在的輕松,現在的喜悅絕非是運氣或者是鉆營,都是之前每一天的辛勤,每一個周末的加班打好的基礎。電力生產沒有捷徑可走。唯有做到萬無一失。謹小慎微。
一通總結過后,秦勇最后說道:“冀北電廠近三個月的煤耗數據我們也看過了,大幅度低于達標標準值,這部分也是絕對過關的。”
一般來說。總結會就像是b超室的醫生偷偷給孕婦看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正規醫院的醫生絕不會明確告訴你是男孩還是女孩。那樣就犯錯誤了,最多說“攢錢準備買房子吧”,“不用攢錢了。去買花衣裳吧”之類的話,隔靴搔癢一下,不能說透。
然而這次的秦勇,卻用出了“絕對”這個詞,算是歷次考核中說得最肯定的話了,一方面表達出了對冀北電廠的贊許,另一方面也無形中透出了自己的個人態度。
牛大猛始終沉浸在喜悅之中,但又不敢表現出來。此時的他就像是不小心看見鄰家姐姐洗澡的少年,明明很期待,卻又要憋著不敢表現。
從身體上的反應來說,就是微微的顫抖。
秦勇將達標工作總結完畢后,接著說道:“考核過程中我們還發現,冀北電廠不少辦公室和值班室都配裝了計算機,數量不少,牛廠長也幾次說到冀北電廠是辦公自動化的試點單位,不知道在這方面,有沒有什么經驗和總結,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在今后的辦公自動化推廣過程中,也能有所借鑒。”
秦勇的話鋒轉得有點快,這讓處于暗自興奮中的牛大猛有些反應不及,但他好歹混了這么多年了,這場面還不足以讓他思維短路,牛大猛稍微思索一下便答道:“談不上什么經驗,最多最多算拋磚引玉吧。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廠也就五六臺電腦,使用率較低,后來隨著熟悉計算機新同志的加入,這才開始漸漸普及辦公自動化,用計算機做圖,出文件效率非常高,修正方便,特別是管理方便,免去了不少麻煩,尤其是在達標工作當中,計算機絕對幫了大忙,事半功倍。”
牛大猛頓了頓后,沖全場道:“但即便如此,熟練掌握計算機的同志依然不過三四位,因此為了提高辦公效率,我廠向局里申請了指標,爭取到了新的一批計算機,開始逐步組織全廠培訓,推進辦公自動化進程,計劃在今年內,用計算機文檔替換掉手寫文件,同時一些小的項目圖紙,也一并采用計算機繪制,為將來更進一步的自動化打好基礎。”
牛大猛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顯然是早就經過準備,這才能信手拈來。
“牛廠長果真下了不少功夫啊。”秦勇微微一笑,“這個進程可得再加快一些,從這兩天的情況來看,計算機的閑置率還是有點高了,大多數同志依然采用手寫的工作方式,那么好的機器就這么擺著可不合適。”
聽聞此言,不少人心里都緊了一下子。
一直談笑風生說好話的秦勇,怎么好像突然埋汰起人了?
未等牛大猛再說,秦勇已經轉頭望向了張逸夫:“牛廠長所說的熟練掌握計算機應用的同志,一定就是小張了吧?”
“不敢當。”張逸夫不做多想,立刻答道,“現在全廠已經有幾十名同志都熟練掌握,后續會手把手地教,爭取早日做到全廠普及。”
“呵呵,計算機這東西,我還是了解一些的,更新換代很快。”秦勇不慌不忙地沖四下說道,“可能半年的功夫,老機器就已經面臨淘汰了,又要再著手采購,想一步到位是不現實的,所以冀北這邊的培訓還是要抓緊啊,不然等用的時候,又要換新的了。”
秦勇這些話雖然都是笑著說的,但聽在牛大猛和張逸夫耳朵里,絕對是話里有話,甚至連趙文遠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整個達標考核順風順水,總結都總結完了,突然來這么兩句,其意義不言而喻——
打狗還得看主人,今兒老子放你一馬,但這事兒可一直記得呢。
倒是趙文遠反應快一些,在一旁圓場道:“秦司長指出的這個不足確實存在,是有一些閑置的計算機,我看不如支援一下其它電廠,資源調配一下,合理利用。”
“談不上指出不足,就是個人看法。”秦勇轉而笑道,“華北局任務重,提前普及一下計算機倒也是理所應當。”
趙文遠也跟著笑道:“這樣,我們回去就安排一下,讓這批計算機流動起來,組織機關計算機人員幫助培訓,大家共同學習。”
“這樣好,這樣好。”秦勇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扯起了其它事情。
還好有趙文遠摻了這一句,不然作為電廠一方的人,面對秦勇還真不知如何回答了。
牛大猛也想不到,原本努力爭取來的一個表現機會,竟然成為了領導的話頭,看來搞辦公自動化的排場完全是畫蛇添足了!
這其實也怪不得他,對于計算機多這件事,不同的領導完全會有不同的看法,有的領導會覺得好,你們廠進步,你們廠走在了前面;有的領導則會覺得鋪張浪費,你一個廠子的電腦比我們一個局都多?他們不知,二三十年后,每人兩臺計算機,一臺式一移動那是標配。
秦勇絕非前者,也不一定就是后者。作為生產司的大領導,完全不該揪著這點小事多說,顯得沒水平了,但他還是說了,這些不疼不癢的話,對每個人來說,都聽出了不同的味道。
接下來的晚宴與吃喝,還是那套,進人嘴的酒和肉都是真的,而人嘴里吐出來的話基本都是假的。逢場作戲,圖個氣氛和熱鬧,這種有的沒的就大吃大喝一頓的作風,在三十年后是被嚴令禁止的,但此時偏偏是這種風氣剛剛興起的時候,人永遠跟著環境在變,張逸夫不適應也得適應,不想喝也得喝。
唯一讓人傷神的是,每次這么喝完,牛家父子都互相攙扶,或者說是被其他人攙扶回家了,八成家里還會有個辦公室科長進行無微不至的照顧,張逸夫的結局永遠都是一個人躺在宿舍床上,聽聞著周圍此起彼伏的鼾聲,進入宿醉頭疼久久不能眠的狀態。
這種時候,懷里有個人就好了。
張逸夫清楚,那個人不再冀北。
他真的該走了。
直到次日上午,送走了考核組一行,牛大猛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張逸夫前前后后思考很久之后,還是決定把實操考核中間出現的事情告訴牛大猛。雖然他不知道比知道好,但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知道了,并且發現自己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對張逸夫來說就不好了。
辦公室中,牛大猛聽著整件事的表情變換,并不亞于前一天的趙文遠。
他有幾次都想打斷張逸夫,都想說些什么,質問他為什么不向自己報告擅作主張,但這個質問很快就由自己給自己解答了,當時的時間根本來不及,再說自己一直跟秦勇拴在一起,很難脫身,陪著秦勇是為了達標,如果突然被叫走了,那就一定是更緊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