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張逸夫來說,每晚夜班的間隙,來到電廠監控室旁邊的高橋上,對著晚風與江水撒一泡波瀾壯闊的尿是獨屬于他的愜意,看著一條若隱若現的長線落入江中,更是只有他能體會的豪邁。
這一夜,風尤其的大,大到可以把那條長線吹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在這樣劇烈的偏差之下,從張逸夫體內延伸出來的堿性水線,逐漸偏向了橋側下方的那條五十萬伏高壓電線…
當那條生生不息長線被落到電線上的那一刻,張逸夫完成了人類歷史上間最為壯觀的一次小便,形象來說,就像是雷神下凡,對著滔滔江水撒了一泡閃電。
在彌留之際,張逸夫只有一個想法——
不要隨地大小便。
當然,他沒時間把這個重要的信息傳達出去了。
“逸夫!逸夫!今兒這課不能逃啊!!”
朦朧中,張逸夫聽到了這樣清脆而又飽含活力的聲音,他緩緩睜眼,搖了搖頭,撐起身子,這才看見了下鋪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朝氣蓬勃,小分頭瓜子臉,白白凈凈,一副公子哥的樣子,他見張逸夫醒了,連忙推了推被子催促道:“趕緊換衣服,這次是全體本科畢業生的分配指導會,不去的話準會被安排到鳥不生蛋的沙漠電廠!”
“這就是地獄么…”張逸夫不解地看著這位少年,“天天都要學習上課考試的學霸地獄么…”
“管它地不地獄,反正咱們馬上就畢業了。”少年看著張逸夫傻乎乎的反應,轉而笑道,“別貧了,快穿衣服,部里面管分配的領導也會來,千萬要體面一些,爭取留個好印象。”
張逸夫突然腦袋一抽,另一個人的記憶開始涌入,一陣頭暈目眩過后,他沖著少年木然道:“你是那個誰…郝帥?我的室友?”
“咋了?”少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著裝,而后大笑道,“看來這身打扮還是不錯的,連你都認不出來了。”
張逸夫看著少年認真的表情,思緒終于穩定了一些,再舉目四望,很明顯這是一個大學八人宿舍,自己正在上鋪睡懶覺,被勤快的同學叫醒了。
只是這個宿舍…有些不太一樣,按理說應該人手一臺電腦,到處都是臟衣服和方便面包裝才對,然而這個宿舍竟然看起來十分的整齊樸素,中間的長木桌上還擺著兩個牡丹花樣式的紅暖壺,以及印著學號的白水杯和鋁制飯盒。
感覺像是十幾年前一樣。
此時再回望床下的少年,雖然面目清秀,卻穿著土掉渣的白襯衫和黑西褲,腰帶提得老高,已經土出了境界和風采。
那個電廠值班員張逸夫是2010年畢業的,參加了小五年工作,而現在的這個張逸夫,貌似只是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他想著想著,突然一個機靈,無數的思緒開始在他腦海中涌現,難道自己沒死?難道幾十萬伏的高壓電打開了一扇穿越之門?
張逸夫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茫然問道:“這位同學,現在是一零年么?”
“一零年?你做夢呢么?”郝帥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張逸夫,“一零年的話,咱都得四十多歲了,還上什么大學?”
張逸夫聞言一顫,壓抑著激動與驚恐問道:“那現在是?”
郝帥無奈地指向了宿舍門口的掛歷。
一九九零年。
張逸夫豁然明朗。
二十年,一切倒推了二十年!2010年的本科生變成了1990年的本科生!
在前世,張逸夫跟風報考了電力院校,圖一口又穩又飽的飯,不出意外地,背景有限的他被淹沒在了本科生的汪洋大海中,最終找盡關系,才進了小電廠擔任一介值班員。
而現在,是一九九零年,本科生雖然沒改革開放初期那么鳳毛麟角了,卻依然是單位搶著要的,尤其是對硬技術有很高要求的電力系統。
張逸夫略顯激動地問道:“咱們這兒是北方電力大學么?”
“大學?什么時候成大學了,咱們是北方電力學院啊。”郝帥笑道,“學校大多數專業還是專科水平的,像咱們這種有本科學位的人可不多。”
“原來如此。”張逸夫定了定神,這才起身踏著梯子下床,“你剛才說分配指導會?咱們不用自己找工作,組織管分配么?”
“自己找工作?你要下海?”郝帥瞪大眼睛問道,“對你來說…這事兒好像挺正常的,但好歹先工作一段時間后再說吧,讀了這么多年書就這么放棄專業,你爸不打死你!”
郝帥說著,使勁推了下張逸夫催促道:“不說了不說了,還10分鐘就要開始了,不管下不下海,先去了分配指導會再說!”
張逸夫越來越明白了,這里的社會環境真的是90年代,國家分配工作,根據自己對這個時代的了解,本科生絕對會獲得不錯的歸宿。剛來到這個世界就碰到要緊的事,他知道耽誤不得,先去了指導會再回來慢慢驚訝不遲。
他連忙打開衣柜準備翻身正裝出來。
“牛仔…牛仔…皮衣…文化衫…小平你好…大海航行靠舵手…”張逸夫扔著一件件極不靠譜的衣服問道,“我就沒一件正常點的衣服么?”
“哈哈!這會兒知道著急啦!輔導員都說了你多少次了!”郝帥笑著回身打開了自己的衣柜,“看在你迷途知返的份上,借你一身兒吧。”
張逸夫回頭瞥了一眼,很快做出了一份不屑的表情,郝帥的這些行頭若是放在前世,捐贈給災區都會覺得丟人。不過此時的張逸夫也沒有更多的選擇了,在這個時代穿身牛仔去開會,估計跟紋身串環大漢入職國企一樣不和諧。
簡單翻了一通后,張逸夫勉強選了一件深色的格子體恤與一條相對整齊的西褲,順便搶過郝帥的一雙革鞋后,這才敢出門見人。
聞著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張逸夫開始感受到了這個時代獨有的氣息。
這當口兒,畢業生的宿舍樓早已空空蕩蕩,據說部里干部處的領導要來,每個人都早早出發,在階梯教室爭一個好位置。
從這個角度來看,郝帥還算仗義,陪著張逸夫折騰這么半天,浪費了大好機會。
奔去大階梯教室的路上,看著熟悉卻又略有不同的校園,張逸夫恍如隔世,不禁思緒萬千。
電力系統,真正的大樹,年營業額數萬億,幾百萬員工寄于蔭下,張逸夫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作為一個小小的電廠值班員,在這棵樹上顯得太小太小,甚至還不如一只蟲子。
大樹底下好乘涼,作為能源行業的中流砥柱,外加是金飯碗,毫無疑問會吸引無數的精英才俊,作為2010年的本科畢業生,在當時已經穩固的社會體系中,想要脫引而出確實難度登天,能找到一個棲息的地方已是萬幸。
但現在,不同了。
1990年,正是電力行業爆炸式發展的開端。
改革開放十年有余,整個祖國都進入了騰飛期,gdp的猛增與發電量永遠是齊頭并進的,說得簡單一些,國家創造多少價值,就要用多少電,這就像是杯子與水的關系,要有足夠大的杯子才能裝下足夠多的水,要有足夠穩定的發電量,才能支撐起足夠強大的產業。
這飛速發展的20年,于大國,是強盛的過程,是雄姿英發氣概。
于個人,何嘗不是成就功名,男兒昂首四方的機遇?
1990年,全國年發電量剛剛突破6000億千瓦時。
2014年,全國年發電量預估將接近60000億千瓦時。
那個只能在夜班間隙,沖著江河揮灑熱情的本科生,此時正站在一切的開端,傳奇的起點,帶著激動、興奮、驚恐和不可思議的情緒,與對未來一無所知的死黨,共同奔向決定事業開端的地方。
要淡定啊…張逸這么想著。
大階梯教室中,人遠遠沒有想象的多,這次分配是面向本科生畢業生的,可憐的是這屆全校的本科畢業生也不到兩百人。與張逸夫所在那個時代動輒數千人的招生量相比,可見其精貴。他本已做好了頭破血流擠座位的準備,此時看見眼前寬松的景象,直接愣在當場。
大家本來都專心等著學校干部和機關領導來,擺好了嚴肅微笑的表情,這會兒發現推門進來的原來是張逸夫和郝帥后,不禁笑罵起來。
“逸夫,這次沒睡過頭啊!”
“怎么不穿牛仔褲了?”
這些取笑完全沒有惡意,只是同學間正常的玩笑罷了,怪就怪這個世界的張逸夫實在太玩世不恭了,他本人也只得笑著撓頭,一面跟同學們問好,一面去找座位。此時此刻,1990年那個張逸夫的記憶已經很自然地融合進來,包括與他人的感情,與家人的親情,那些東西都牢牢地刻在了張逸夫的意識里,本能中。
走到第三排的時候,他突然又愣住了。
貌似這就是自己的暗戀對象了,好有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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