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衣裳已經送來了,但大太太又叫了裁縫,給她特地另外裁制了兩套。
老太太則親自告訴她太皇太后近期會宣她入宮的事情,又囑咐了她許多進宮要注意的事情。對這些涵因早就了若指掌,但也少不得耐心的聽著。
果然,過了幾天,宮里就傳下來旨意,太皇太后宣涵因進宮見駕。
太皇太后身邊的黃公公親自來引路,涵因便知道太后很重視此事,向黃公公輕輕頷首,并不多說什么,跟著他向宮內走去。黃公公也在悄悄打量這位跟宮內這場風波關系密切的女孩子,見她身著妃紅色深紅木槿花緞面短儒,湖藍色府綢齊胸儒裙,玄色底繡金絲牡丹半臂,莊重典雅,又不失俏麗,襯得皎白的膚色更加柔嫩光澤,走路落落大方,對他這個仁壽宮的老人態度不亢不卑,不由嘖嘖稱奇。
能獲太皇太后、皇后接見的,哪一個不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女子,哪一個在第一次覲見都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可這個女孩面色平靜,既不亢奮也不緊張,仿佛只是去拜訪自家的親戚似的。
太皇太后住在仁壽宮,她已經住在哪里20多年了。自從顯宗皇帝即位,她便以太后的身份住在了那里。顯宗去世之后,她升為太皇太后,也始終未搬離那里。
這么多年來,宮里只有太皇太后,而顯宗的皇后,即當今太后,卻似乎被人遺忘了。
當年顯宗皇帝無嗣,皇位的繼承便引起了朝野的巨大爭議,大臣們分為幾派支持顯宗的幾個弟弟即位,在朝堂上吵得翻天覆地。
因太后蕭氏不愿意庶子即位,而顯宗皇后竇氏想到若由諸王即位,和自己乃叔嫂關系,自己地位難保,便支持鄭倫為首的這一派則推舉15歲的誠郡王過繼為顯宗之子即位,理由便是他是嫡支。
這便是當今皇帝,后世廟號為昭宗。昭宗即位后,這兩位便順理成章的升為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后垂簾聽政,鄭倫則為輔政大臣位居宰相。鄭倫和宮內的兩位聯手先后以謀反罪,除掉了顯宗的兩個弟弟禮王楊寬和信王楊宗,以及和他們密謀的顯宗女壽陽公主楊嫣。楊嫣的母親太妃韋氏受不了打擊自盡了。
本來太后是要把昭宗和他的親姐姐楊熙隔開的,但因為昭宗的強烈要求,以及鄭倫的力挺,只好準許其進宮,但封號一直為縣主。直到楊熙在量宗謀反案中立了功,才不得已同意冊封她為郡主。太后挾關隴世族竇氏的勢力,在朝中大肆培植黨羽,權勢日益隆盛,和鄭倫的矛盾日益激化。
楊熙一方面對皇太后曲意逢迎,另一方面巴結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在宮內培植人手,在朝堂上和鄭倫一起合作共同對付竇家。
昭宗即位后第3年,楊熙安插在尚宮局的司正斗垮了當時的宮正,掌握尚宮局之后,她憑著蛛絲馬跡查出太后竟和一個侍衛有染,還懷了孽種,趕在他們打胎之前設計抓了個正著,侍衛自盡,太后的心腹御醫以及所有伺候太后的宮人被杖斃,而太后則以出家侍奉先帝為名幽禁。竇家的勢力被鄭倫掃平,只剩下跟皇后家有親戚關系的一個旁支,在朝中任個閑職。
涵因走在宮墻之間的長長甬道之中,不知不覺回憶起前塵往事,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太皇太后是否還一如既往的安詳呢,即便后來不敵鄭倫,再后來又不敵自己,用自己退居幕后換取了蕭氏在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她也從未因自己的處境流露出半絲不滿和怨恨。
皇后是否還是如宮中的擺設一般,華貴而木然呢,在世家和皇權的交鋒中屏住呼吸,連自己的兒子死了,也只能無聲的哭泣。她此時倒很想再見見這些故人。
在一旁的黃公公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涵因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忘情,對黃公公一笑,點了點頭。
黃公公有些恍惚,并不記得在哪里見過這個女孩,但此時的感覺卻如此熟悉,仿佛他曾經帶著誰走過這條狹長的甬道,通向宮內那個繁華奢靡而又殘酷冰冷的世界,只是那個女孩雖然刻意掩飾,他卻仍然感覺得到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之情;而這一位卻有一種了然于胸的淡然,他在宮里閱人無數,竟然參不透那雙深潭一般的雙眸,流露出的是怎樣的情緒。
她跟那個女孩一樣又不一樣,她仿佛天生就屬于這宮廷,又仿佛和這宮廷格格不入,不,應該說和這個世界都格格不入,黃公公不想再深想,他已經老了,他這輩子積攢的經驗已經足夠他走完余生了,對于這個超出他幾十年經驗以外的女孩子,他不愿去多加探究…也許是不敢探究…
再長的甬道也有盡頭,穿過一道道宮門,最后涵因被送到了仁壽宮的配殿。時間剛剛好,太皇太后剛剛用畢早膳,來請安的妃子們也陸陸續續的來了,恭恭敬敬的候在殿門口。不久,皇后也到了,率領著眾妃進去請安。
又不知過了多久,眾妃子方散去。
之后,涵因才被宣進去。皇后和崔賢妃被留了下來,陪著太皇太后說話。
太皇太后笑意融融的看著涵因行大禮,說了聲:“平身,來,抬起頭,讓我看看。”
涵因抬起頭,趁機打量了一下太皇太后,順帶著用余光掃了一眼皇后,旋即又半低下頭。“叫鑾兒是嗎?”太皇太后問道:
“是,小女名叫鄭鑾,小字涵因,家里人都叫小女涵因。”
“說起來我們也是一家人,就叫涵因吧。”太皇太后發話。涵因低頭稱“是。”
“果然是鄭家的女孩兒,這樣貌、氣度都和一般家里的女孩子不同。”太皇太后看著涵因點點頭,又對著崔賢妃說:“和你表姐還真是有幾分像呢。”
賢妃也說:“之前她來見我,我就是這話呢。前些年小,還看不大出來,這些年長大了,跟我那表姐就越發像了。果然是同胞姐妹。”
皇后笑著說:“倒真是想起當年鄭妹妹的風采了。”
涵因只低頭不語,暗自冷眼瞧著這些人,她們那熱情真誠的假笑竟然絲毫未變,她明明只有鼻子和嘴型長得略像鄭貴妃,從他們嘴里言之鑿鑿的說出來,不知道的真以為她倆是從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呢。當年鄭貴妃被廢掉的時候,她們連提一提這個名字都不肯,現在又熟稔的好似自己的親姐妹一樣。
“娘娘,鄭家姑娘打今天一早兒進來就沒有坐過呢…”黃公公悄聲在太皇太后耳邊提醒。
“是了,我疏忽了,怎么能叫人一直站著。快,賜座。”
涵因連道不敢。
皇后說:“這是老祖宗的恩典,不用推辭了,要說起來,你也是我們的妹妹,不必這么拘束。”
涵因方謝了恩,坐下了。
之后就是問一些家常話,年紀、讀什么書,女工啦等等。
太皇太后點點頭,似乎非常滿意。
正說著,太監奏報:“泰王殿下求見。”
“快請他進來。”太皇太后吩咐道。
涵因心想這就來了,忙從座位站起。
泰王身著團花寶藍色親王常服,個頭似乎比前幾個月高了一點點,走到殿中給三位娘娘行禮,涵因也向泰王下跪行禮。
太皇太后笑呵呵的說:“都起來吧,泰王可認得她是誰?”
泰王回身看了看涵因,吃了一驚,鄭貴妃死的時候他才四歲,怎么可能有記憶,顯然不是因為想起自己的生母。而是因為他記得上一次挨壽王暴打的時候,正是這個女子護住了自己。
“果然是一家人,這情分就是和外人不同。”皇后娘娘看到泰王的表情,笑容變得有些耐人尋味,那外人兩個字似乎格外清晰。
崔賢妃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仍然笑著站起來,扶著泰王的肩,走到涵因面前說道:“泰王應該叫她小姨母。”
泰王向涵因點了點頭,算是見過了。
“泰王那時年紀小,隔了這么多年,不熟悉也是常情。”賢妃的話不知道是給涵因解釋,還是在回應皇后的話。
涵因知道皇后和崔賢妃的言語里暗藏機鋒,不過她可無心摻和這些**女人之間的暗斗。只要皇后需要崔、王兩家均勢,而崔賢妃需要鞏固她和泰王之間的母子關系,那么她嫁入崔家的可能性就很大。
太后的笑容仍然安詳慈愛,似乎沒有聽出后妃之間的暗中交鋒,說道:“本就是嫡親的姨母,見過了之后就更親近了。”
眾人都笑著附和說:“是啊”。
太皇太后今日精神不錯,和眾人多說了一刻,便顯露出乏色來。
黃公公見狀說道:“太皇太后娘娘,再過一刻就到去佛堂參禪的時候了,您看…”
皇后、賢妃聞弦歌而知雅意也起身說道:“老祖宗雖千秋鼎盛,還是要多保養,我們今天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聆聽老祖宗的教誨。”
“真是老了,說這么一會子話精神就短了。”太皇太后對眾人笑道,又對賢妃說:“這孩子很好,也是你母親教導得當,我就喜歡這樣知進退的孩子,下次你母親進宮再把她帶來吧。”賢妃忙笑著應了。
太皇太后說罷,擺手讓宮女端來賞賜,是一柄和田玉如意,宮制檀香骨扇一柄并六個金錁子。皇后亦有準備,賞賜了交趾供的芙蓉羅一匹,孔雀金線一卷。
涵因謝恩接下。
涵因也跟著告退,賢妃囑咐了要孝敬老太太、大太太等語,也無其他話,就讓太監引著她出宮了。
回來的路上,涵因便回想這些人的變化,皇后總算有個一宮主宰的樣子了,不像之前別人不征求她的意見,她就不說話;太皇太后之前整日吃齋念佛,并不讓嬪妃們請安,如今看來也立了規矩。她走了,果然一切都變了,真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權利這東西永遠不會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