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寧上了涵因的車之后,車里的靜謐氣氛當然無存,皓寧一會鬧著祈月給她削果子,一會纏著涵因給她打絡子。
祈月笑道:“我們這里什么都是好的,剛剛蓮香還送了一盤子果子給護衛和車夫,說你這個小姑奶奶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白放著壞了,不如賞下去。這會子我們的果子竟不夠你一個人吃的。”
“藕香暈車,成日里昏沉沉的,蓮香忙著照顧她,也沒空陪我玩,我一個人在車上也吃不香甜。在這兒你們陪著我,我自然就多吃些了。”又嘆道:“早知道藕香暈車,還不如帶彤玉來呢。”
“她老子娘病了,她留下看屋子也是全了她的孝心。”祈月跟彤玉要好,眼瞅皓寧抱怨,少不得替她說話:“姑娘嫌悶,正好我們湊四個人耍葉子戲可好?”
一路上玩玩鬧鬧,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倒也快。
如此又走了十天終于到了洛陽。
東都洛陽是僅次于長安的大都市,街道車水馬龍。與長安軒闊大氣的關隴之風不同,洛陽處處顯露著一種富麗繁華的雍容氣息。這里城市的結構和長安相仿,也同樣建有宮室,幾代帝王曾經長期居于此處,直到死前,才回到長安。直到敬宗登基,才又遷回長安。這些年,東都只做行轅別館之用,每年春夏之季,皇帝都會來東都,滿朝的文武重臣和家眷也會跟著到來,但今年長公主逝世,皇帝便歇了這個心思。
洛陽最好的月份是五月,春色宜人、牡丹盛放,那時全城的人都會去賞牡丹,便是那些平日里藏在深宅的大家閨秀,也會戴上帷帽和閨蜜好友一起去賞花,這時便會偶遇風度翩翩的公子,也不知成就了多少良緣。后來這賞牡丹也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相親方式,大家族的賞花會更是刻意安排,讓兩家的公子姑娘先行相看一眼。
此時已七月中,牡丹的花期早已過去。不過大太太來此也并非為了牡丹。
涵因已不是第一次到洛陽了,上一世她在這里還有一處雅致的公主府別苑,因此她也只是靜靜的坐在車里。而皓寧則把車窗簾子挑起一道縫,大眼睛四處轉著,怎么瞧也瞧不夠。車一拐從大路拐進一條巷子,里面有個角門,此時正有仆從守在那里不住張望著,見車來了,打頭的一招呼,兩個小廝跑過去把大門打開,一眾人都站起來排成一排垂首行禮。國公府的管事從車上下來跟門口的那人說話。大太太和涵因的車卻不停,一直走到二門口,早有婆子等在那里,把幾位客人從車上接下來。
大太太的妹妹嫁得這家倒和國公府老太太有親,同是范陽盧氏,不過是六房一脈,這家的老爺盧鵬算起來是老太太的堂侄,在洛陽任了一個從四品下的河南少尹。他家本有官邸,但那地方狹小,而自家從前就在洛陽置有宅邸,便只住在自家宅子里。
涵因一邊走,一邊暗暗環視這府邸,盧家這宅子雖不如國公府那般軒昂壯麗,但勝在精巧別致,回廊曲折,草木蔥郁,幾步轉折又自成一景。叫見慣豪奢大宅的涵因也暗暗贊嘆不已。
盧夫人早已等在廳中多時,聽見人回報貴客到了,忙迎了出去。這位盧夫人眉眼和大太太又幾分相似,只比大太太小兩歲,看著卻年輕的多,雖是為人母多年,卻帶著一股天然的開朗嬌憨的情態。也難怪,他家老爺是次子,老太爺死后沒多久就分家了,也不用在婆婆跟前伺候,前年兒子已經娶妻,她更是漸漸的把家務交到了媳婦手里,自己只管跟洛陽的一眾貴婦人交際游樂。
因覺得無聊,便想起多年未見的姐姐,便連番去信邀姐姐過來玩。大太太一直忙于府里的大小事,連靖國公隨駕到洛陽,她都不去,若不是這次因病交出了管家的擔子,她還是來不了。
姐妹兩個站在院子里寒暄了半天,才被婆子丫鬟勸進了屋子。
“看我高興的,倒是怠慢了。姐姐快坐。”說著又走到后面拉起兩個女孩,說道:“這便是我那兩個外甥女吧,哎呦呦,瞧瞧姐姐調理的這人兒,我算是服了。”
皓寧、涵因忙見禮。
大太太知她把涵因當成了自己的庶女皓華,忙說:“皓華皓寧上次你來長安的時候就見過了,可惜皓華這次沒能隨行,要不她跟你家大姑娘倒是要好。”說著又拉過涵因:“這是我那去了的小姑子的閨女,叫涵因,也在我身邊,倒是你第一次見。”
盧夫人這才明白自己搞錯了,笑道:“看我忒糊涂,竟認不得人了,不過離上次也有七八年了,原來還是個小娃娃,現在倒出落成大姑娘了,也怨不得我不認得。”她看看皓寧,又轉向涵因,突然面露疑惑,又細細的打量了一遍。
“你是不是也覺得她眼熟。”大太太笑笑說:“也巧了,你那媳婦便是涵因的堂姐。”原來盧夫人的兒子取得正是滎陽鄭氏三房的次女鄭錦,這位鄭錦便是涵因二叔之女。
盧夫人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又把涵因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忙笑著說:“原來如此,怨不得這么面善。”她又干笑了兩聲,招呼自己家的姑娘和客人見禮。
涵因見她如此做派,明顯不是吃驚這重親戚關系,而是吃驚大太太為什么帶她來。難道是鄭倫和鄭仁這兩人關系非常差的緣故。
盧夫人對旁邊的小丫頭輕聲說:“你們奶奶去哪里了,貴客都到了,她還不過來。”
這時,門簾一打,進來一位年輕婦人,一頭高髻,上簪一朵絹制牡丹,釵環琳瑯,著錦披羅,其上金銀刺繡,繁復無比,甚是華美精致,她肌膚白皙,雖長得不算國色天香,被這些衣飾襯托,倒也一派富貴雍容的派頭,她上來先給盧夫人行禮:“太太,媳婦來遲了。”禮儀舉止無可挑剔,可舉手投足間卻給人一股倨傲之感,這便是鄭錦。
盧夫人見她來了一笑,說道:“不妨,媳婦快來見過你姨媽和你幾個姐妹。尤其是你堂妹來了,你們姐倆多親近親近。”
鄭錦聽了這話,眼底的納罕一閃而逝,卻沒逃過涵因的眼睛。
幾個人分別見禮,倒也沒說別的。但涵因卻察覺到鄭錦打量她的目光很奇怪,尤其是自己喚“堂姐”的時候,鄭錦的臉色明顯一滯,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回的那句:“堂妹”也很勉強。
這讓涵因更是篤定其中有曲折,只是自己初來乍到,也探聽不出什么。
接下來幾天,盧夫人陪著大太太,而盧夫人的女兒盧蕊則帶著皓寧和涵因在府里四處玩。而鄭錦忙于管理家務,反倒不常見。
大太太這些日子跟自己妹妹無所不聊。其中便談到了皓軒的婚事。大太太知道自己妹妹想把女兒嫁給皓軒,盧姓雖好,但她看不上盧蕊那靦腆樣子,這種性情很難壓服一幫刁鉆的下人。于是,有意無意的透露出打算將涵因許配給皓軒的意思。
“這么說,你是想讓涵因嫁給皓軒。”盧夫人卻大吃一驚,之后卻面露嘲諷。
“可有什么不妥?”大太太見她這樣,心里也犯了嘀咕。
盧夫人冷笑道:“人是姐姐親手調教出來的,這樣貌、氣度自是沒得挑,只是一樣,確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竟不知道么”
“哦?”這回輪到大太太大為吃驚了。
盧蕊生性靦腆,不愛說話,說是陪客人,反倒是涵因不斷想些話題聊著,才避免冷場。
住了不到十日,大太太便以家里有事放不下,向妹妹辭行了。涵因只覺得納悶,她原想著大太太和自己姐妹多年未見,而家事又盡數交了出去,少不得還要住上一兩個月才肯走,本以為中秋都要在這里過了,哪想這么快又要回去了。
盧夫人再三挽留,大太太卻堅持要走,她無法,便在花園里設宴踐行。
盧家的花園有一片大池塘,此時正是荷花怒放,盧夫人在園中的亭子里里面擺宴賞荷。鄭錦也作陪。開宴之前,眾人在園子里散步賞荷。
涵因原打算慢慢探問鄭家的情況,再怎么說她和哥哥們還是鄭家的人。大太太著急要走,她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便盯住了鄭錦,準備找機會跟她一談。
見鄭錦在后面吩咐打點宴席的安排,便故意錯后幾步,待她打發走了那幾個下人,一個人趕上來的時候,便迎上去笑著說:“表姐事忙,不敢打擾,只是想問問叔父叔母近況,身體可安好。
鄭錦臉卻是一僵,還帶著些許不屑之意,“多謝你掛心,父親、母親身體都好。”
“哥哥們回來本該立刻去拜見的,但哥哥們還有大試,待此事完了之后,定是要盡快回去拜見的。”涵因說完這些便轉身要跟上前面的一眾人。
“我看姑娘倒是不必費心了。”鄭錦咬了咬牙,終究還是沒忍住:“我也不敢當你這一句堂姐。”
涵因眉頭微皺,轉過頭來問道:“表姐這是何意?”
“你非我滎陽鄭氏之人,我家不敢高攀。”鄭錦面色微冷,神情中帶著一股傲慢之意。
“這是從何說起?”涵因心中惱怒,面上卻不露,繼續追問。
鄭錦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鄙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們兄妹根本就沒有納入族譜,怎可妄稱我族人。因此并不敢跟姑娘貿貿然稱什么堂姐妹。還請姑娘自重。”說罷也不待涵因回應,施施然走了。先時,女性本來就不能上族譜的,只能在婆家的族譜上記上某氏,世宗允許女子記入族譜,本想用來提高女性的地位,但現在這條規定則成了衡量女子是否是世家名媛的標準,嫡庶分明,沒有記入族譜的,則不被家族承認。男子更是這樣,族譜才是衡量一個人出身的標準。
這個消息對涵因的沖擊太大,一時間竟愣在了那里,直到小丫頭過來招呼她過去,她才強掩了心中的震驚,進了宴席落座。
饒是宴席豐盛,她卻無心品嘗,嘴里食之無味,心里卻是五味雜陳。原來是她最大資本的滎陽鄭氏根本不認他們兄妹,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
怪不得鄭家這些年對他們兄妹三個不聞不問,任由她在國公府自生自滅,而哥哥回來,滎陽那邊一點反應也沒有。
這些日子,大太太看她的眼神那么奇怪。長安那邊也沒有什么人來報信,大太太卻堅持說家里有事,料想也是因為這件事,如果大太太事先知道,肯定不會帶自己來,以免大家尷尬。
但奇怪的是,如果說她不知道被這件事是因為消息閉塞,無人告知,怎么大太太也似乎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呢。
而自己的哥哥們又知不知道呢。
帶著這些疑問,涵因默默踏上了回程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