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轉過身去,目光清冷的看著皇后和淑妃款款而來,眾人皆知道這下有好戲看了,都把頭低得更深了,眼角卻在伺機觀察動靜。
皇帝皺著眉頭,剛要說什么。
淑妃緊走幾步跪倒:“皇上,臣妾教子無方,請皇上責罰。”
皇后今天早上聽宮人來揍,說裕王不見了,后來細問,有人看見孝王帶著裕王走了,沒帶隨從,就緊張的不行,急匆匆的招來王淑妃。還沒說幾句話,就有人回奏,裕王竟和孝王一起闖了大禍,因此和淑妃一起匆匆趕來。她見兒子跪在一邊可憐巴巴的看著他,心中更是不忍。皇后素來有哮癥,早晨著急就有些喘息,這一路急奔過來,已經有些憋氣,此時見兒子性命無虞放了心,卻不知兒子跟著孝王犯了什么錯,一股急火打心頭竄起,登時哮癥發作,喘得憋過氣去。
宮人見皇后倒了下去都慌亂了起來,呼啦啦圍了上去。皇帝也顧不得發作兒子,忙著看皇后的情形。
涵因本就挨著路邊的草木,于是趁機跪著退到一邊,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后身上,也顧不得這邊,便慢慢的往后退到灌木后面,悄悄的溜走了。
有幾個人看見她溜走,但此時忙忙亂亂的,干脆假裝沒看見,心里卻想你這奴婢逃得了嗎,宮里就這么大,用不了幾天功夫就把你搜出來了,倒時候看你怎么辦。
涵因對皇宮很熟識,揀了條僻靜的小路走,到了無人處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忙拾掇干凈了,又攏了攏頭發,重新插好了珠花。她早看見那金釵掉在地上了,退走的時候也本可以順手摸出來,但不知怎的心頭一動,任憑那東西留在那里,嘴角漾出一絲諷刺的笑意。看天色不早便匆匆繞回了崔賢妃的宮閣。
賢妃早從媽媽那里知道出事了,見她回來,忙問事情經過,涵因只說:“我護了泰王一下,孝王原本要怪罪她無禮的,但后來陛下和皇后娘娘、淑妃娘娘都到了,便沒人再理會她,她便回來了。”
“可有人認出你?”
涵因想既然你這么擔心,怎么不見你去解圍呢,我要是出了事,你又怎么可能脫得了干系。嘴上卻笑笑,說道:“并沒有的。”
“如果有人問起,你一定可不能承認。否則得話,我也難保你的命”
涵因見賢妃出言嚇唬,心中暗笑:便是我不說,你還當那些人沒長眼睛么。再說我是重臣的家眷,事情要是傳出去,說不定還要褒獎以示恩義,不過你可就難說嘍,你本身就無寵,要是再讓皇帝察覺你在算計他,雖說看在靖國公的面子上不會動你,但到時候誰知道會怎么樣呢,淑妃又會怎么想呢。
她低下頭,怕泄露了心中的不屑,只恭恭敬敬的答道:“是,娘娘。”
涵因回到家,心還在亂跳,自己也有點后怕,她可不想跟自己的弟弟有什么瓜葛,雖說現在已經跟他并沒有什么關系了。但一想到對著這么個人磕頭陪笑,心里著實難以接受。看到皇帝突然出現,她便明白了賢妃的意思…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想皇帝未必在意自己,一會又想自己的樣貌變得那么多,皇帝根本不可能認出來,過一會又想萬一皇帝認出她來,會不會派人來殺她,自己該如何應對…如此這般翻來覆去直想的頭也疼了起來,才昏昏睡去。
一時是趙儉舉著劍來殺她,一時是劉錦沖過來救她,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弟弟又變成7、8歲的小男孩,穿著比他大一號的郡王世子服抹著眼淚,她忙跑過去哄她,小男孩忽的又變成穿著龍袍的皇帝,獰笑著把匕首插到她的后背。
涵因登時嚇得大叫,一睜眼才發現自己做了惡夢,自己正躺在床上,外面的天還是黑的,頸上額上掛的全是冷汗,身上的睡袍竟被浸透了。
慕云值夜,聽到她的動靜忙點了蠟燭過來查看,見姑娘愣愣的坐在床上,握住她的手說道:“姑娘可是作夢魘著了。”摸摸身上,濕濕的一層。忙拿了套干凈的睡袍給涵因換了,又服侍她躺下。握著她的手說道:“姑娘,沒事,我在的。”
涵因突然反抓緊了她的手,眼睛直直望著她,眼神中充滿了痛苦,嘴張了張,似乎吐出了兩個字,慕云卻沒聽清楚,湊近了問道:“姑娘,您說什么?”
涵因一怔,回過神來,低下頭,搖了搖頭,仿佛要把什么年頭甩開一樣,說:“我沒事,慕云姐姐去睡吧。”
她看到涵因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模樣,仿佛剛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痛苦與無助不過是她的錯覺,只是那一雙望著她的眸子反射著昏黃的燭光,隨著燭火的跳動忽明忽暗。
此時靖國公卻拍著桌子對著大太太大發雷霆:“糊涂!你把涵因送進宮去,他二叔家會怎么想!”
“涵因也算是他家的人,他們又能說什么。”大太太低下頭。
“他們兩家怎么樣,你不清楚嗎。這些年長公主重用寒門,壓得我們士族喘不過起來,關隴這一脈的士族雖然與我們不睦,但好歹都是士族,就算有爭執也都會留有余地,此番關隴又遭重創,寒門對我們虎視眈眈,最近又有人說“攤丁入畝”執行不力,矛頭直指我們山東士族。正是我們幾家要精誠合作共度難關之際,怎可讓各家再生嫌隙!現在你這事又沒成,保不準還得罪王家。唉!”
大太太忙跪下留著淚說:“老爺息怒,我也是為了女兒著想,你看她小小年紀,卻整日愁眉不展。涵因是我們看大的,脾氣性情我們都知道,跟我們家也親。那鄭仁的女兒誰知道會不會跟宜兒一條心呢。到時候鄭家起復,說不定反會給宜兒添病…至于孝王,真的是沒有料到啊。”
“婦人之見!女兒便是不獲寵,只要崔家不倒,她也會安安穩穩的作她的賢妃,便是我們一家不如皇家的眼,甚至和鄭家一樣獲罪,至少皓華、皓寧還有宗族可依。但若有朝一日,我們士族內斗,那才是宗族傾覆之禍,到時候就真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了。”
靖國公說罷嘆了一口氣,揮袖出了屋門。
第二天,宮內便傳出了消息,孝王毆打自己的兄弟泰王,驕橫跋扈,放縱行兇,有失孝悌,被罰跪三日,杖責三十,抄祖訓一百遍。裕王不能勸諫哥哥,因年紀尚小,打戒尺十下,以示懲戒,伺候的宮人失職,杖責一百。淑妃也受到了申斥,皇上說她:“平日寵溺姑息,致使孝王性情驕縱異常。宜當自省。”皇后便讓她禁足一個月。
王家剛在長安漸漸活動開了,此番卻橫遭打擊。而且又聽說皇帝把內衛指揮使劉錦的外甥安排到裕王身邊作伴讀,就有人猜測皇帝是要考慮立裕王為太子了。一時間風聲四起,王家更是惶惑不安,王夫人寫了信給自己的夫君和公公,叫人連夜送到太原。
皇帝此時卻坐在御書房中,腦中掠過那道側影,絳紅色越羅疊層齊胸石榴裙,素紗中單,象牙白底織金牡丹袔子,外罩煙色蝶戀花緙絲大袖,鵝黃印妃色纏枝牡丹輕紗披帛,讓整個人顯得雍容華貴,儀態萬方。一個弱女子面對那樣的情況,卻始終保持著高貴優雅,從容不迫的姿態,仿佛她并不是個奴婢,而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就像姐姐…是的,就像姐姐,那樣的氣勢竟和長公主一模一樣,皇帝的心驀地一沉,怎么可能,姐姐已經死了…他回來的時候,她的尸體依然倒在那里,面容安詳,臉上掛著他再熟悉不過的笑容,眼睛閉著,仿佛隨時會掙開,喚著這他的小名,歡迎他回家…他還親手拭掉了留在她眼角的那顆淚珠。
是的,姐姐已經死了,不可能再回來了,就算回來自己還會這樣做!他在心里大喊:是的,我從來沒有后悔殺掉她,從來…
那個女孩子是誰,可惜她的臉被花木擋住了,自己到跟前的時候,她又低著頭,等處理完了這些事情,她竟消失了,難道是自己做得一場夢嗎?皇帝想到這里,呼吸驟然粗重,想找到她的愿望更強烈了。
他抬起頭,見劉公公正在一邊候著。問道:“打聽出來了嗎?”
“查問了在場的奴婢,都說趕過去的時候正好皇上出現,大家都低頭跪著,不敢亂看,故而并沒有看清楚長什么樣子。”劉公公皺皺眉頭暗罵這些人狡猾,那人身份不明,沒準就牽扯到哪宮的娘娘,任誰都推得一干二凈。
見皇上眉頭緊皺,顯然是極其不滿,忙說:“但據皇上說的衣服樣式,已經問了尚衣局,恐怕并不是宮裝。”
“哦?”皇上挑了挑眉毛:“那是什么人?”
“那天進宮的外命婦,只有給賢妃娘娘賀壽的靖國夫人及府里的姑娘們。”
“崔濯不就有三個女兒嗎?我都見過,肯定不是。”
“也不全是,還有靖國公的兩個外甥女,鄭氏和王氏。聽見過的宮人說,這二位姑娘和崔家三姑娘穿的同一樣子的衣服,形容出來倒是和皇上看到的一樣。另兩個是秘書丞崔澄的庶女,年歲還小。”
皇上點點頭,說道:“那必然是其中之一了。”
“查問過崔娘娘的宮人,說鄭姑娘一直呆在崔娘娘宮里陪娘娘說話,王姑娘去給淑妃娘娘請安了。王姑娘到淑妃那里不久,淑妃就被皇后娘娘叫去了,淑妃就讓王姑娘去御花園逛逛,后來皇后娘娘傳壽王,卻四處找不見,跟著王姑娘的宮人也被叫去尋找。想必…呃,不好直接查問兩位姑娘,因此這也是猜測。”
劉公公看皇上臉色轉好,也松了一口氣,接著說道:“要不,讓皇后娘娘褒獎其直言進諫,這樣就方便直接查問了”
“不必了。那樣動靜太大。孩子們的事已經鬧的滿朝議論了,再來這一出,某些人又該不安分了,再說也只有他家了。”皇上搖搖頭,看著桌上放著的累絲金簪,在那簪子的里側,赫然打著“三槐堂”三個小字。天下人都知道這便是太原王氏的堂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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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自打回宮之后,一直覺得身上不爽利,做什么都懶懶的,但一大家子事情都等著她分派,也只好強打著精神理事。結果竟病得起不了身。
老太太親自去探望自己的兒媳,見大太太臉色蠟黃,瘦了小半圈,還要強撐著起來,忙按了回去:“都病成這樣了,還不好好歇著。”
“媳婦不孝,不能伺候老太太身邊。”
“什么話,別人聽了,還以為我苛待自己媳婦呢。”轉頭問了大太太的貼身丫頭紅紋:“怎么樣?”
“這兩日總是吃不下東西,今天早上喝了小半碗粥,又都吐了。”紅紋憂心忡忡的說。
“太醫怎么說?”
“只說思慮過度,脾氣郁結,導致心血耗損。已經開了藥。”紅紋答道。
“叫廚房備些紅棗山藥糕,最是益脾安神的,也容易克化。”
紅紋應了,叫小丫頭給廚房傳話。
老太太揮手讓丫鬟婆子都退下,嘆了一口氣才說道:“我就說你心思太重,兒孫自有兒孫福,就憑他們去罷。”
大太太聽老太太如此說,便知道老太太已經了解整個事情了。這位老太君當年也是極有手段的,要不然以老國公那出了名的風流性情,怎么會只有一個庶女。自她嫁過來,老太太雖然把府中的大權交給了她,但沒有一件事能瞞過她的眼睛的。只是她少有插手罷了。
她面露慚色,眼圈一紅,說道:“媳婦無能,讓老太太操心了。”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母親,怎么能不了解你的心思。他們男人想的都是國事家業,我們女人卻要護著自己的孩子。王家那邊自有我來處理,你且安心養病,府里的事情就暫時先交給你妯娌吧。等你好了再接回來。”
大太太雖心有不甘,無奈這一次病得沉重,自己也害了怕,只得點頭答應,說道:“我正想叫妹妹過來商量呢,只有一件,徵兒和涵因也不小了,該學著理家了,雖是不姓崔,到底也不能在咱們家耽誤了。皓寧也將滿十三了,還是一味憨玩,我想好歹讓她收收性子。”
“是該如此。你想得很周全。就這樣吧,叫她們三個跟著二兒媳婦理事。”老太太一聽她把王徵放在前面,神色也松了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