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五月中旬,安西大都護府派出秦文華為使節,與龜茲國王那班舉行會談,商借過境通道一事,雙方經過數日之友好協商,達成一致意見——安西都護府以馬三百匹、牛五百匹、絲綢一百匹為代價,取得過境之權利,由龜茲國出借塔里木河邊之沙雅小城為安西唐軍之糧運中轉城,此城在唐軍南征之時暫歸唐軍管轄,戰后返還于龜茲。
貞觀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安西唐軍在交河城誓師出征,安西都督李貞下令由伊州鎮守使劉七暫屬安西軍政事宜,并領六千守備營官兵分守高昌、交河等諸城,自率一萬五千正規軍沿塔里木河西進沙雅,準備南征。
貞觀十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安西唐軍抵達沙雅小城,短暫休整了兩日之后,全軍轉向和田河南下,以騎軍統領陳武率三千騎兵為先鋒、游騎軍統領董千里、燕十八各領兩千人馬為左右翼游動哨探,步乙營校尉、明遠將軍賀大才為沙雅城留守,并以游騎丙營校尉沙魁為糧道轉運總管,專管后勤輜重之轉運事務,李貞則親率中軍八千馬步軍為中軍,沿和田河向南進發,目標直指于闐國之和田城。
安西唐軍此番南征,聲勢浩大,并不避人耳目,消息一經傳開,周邊諸方勢力全都為之震驚,于闐國王伏阇雄驚慌之余,立時派出使節向周邊勢力求援——最先接到伏阇雄求援的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本欲應允出兵援救,可就在此時,卻突然接到東線吐谷渾大舉增兵兩國邊境之軍報,不敢怠慢,只能下令吐蕃大軍立刻向前線增兵,嚴防吐谷渾之異動,與此同時,向大唐天子李世民發出急信,為于闐國求情,至于原本答應派給于闐國的三萬大軍則僅僅只派出了一名副帥所率領的四千步騎混合軍聊以充數;遠隔大漠的薛延陀、西突厥雖都已收到于闐國的求援信,不過前者置之不理,后者此際正忙于內戰,兩大強國除了道義上支持于闐之外,甚事都沒做;唯一響應于闐的就只有其鄰國疏勒。
疏勒乃是西域之古國,自漢朝時期便與中原政權來往密切,唐立朝之后,也曾多次派遣使節入朝進貢,以求得唐之庇護,試圖依靠大唐之勢力擺脫西突厥的殘暴奴役,而自貞觀十四年唐派侯君集為大將入西域滅高昌之后,西突厥便已轉入勢衰階段,對西域的控制力大降,疏勒乘機得以取得完全獨立的地位,其侍唐之心雖尚恭謙,然態度卻已悄然轉變,待得李貞在安西殺出了片天空之后,疏勒王塔甘答也曾提出內附大唐之請求,然則卻拒絕在全國范圍內推廣漢學,也不同意安西唐軍進駐其國,故此,其所提請之內附被越王李貞所拒,塔甘答時時擔心安西唐軍來攻,此番聽得唐軍大舉出兵于闐,又得龜茲國王那班密信,雖很是畏懼唐軍之強大,但更恐唐軍滅了于闐之后,順勢而攻疏勒,在唇亡齒寒的威脅下,派出其長子赫爾薩為帥,統軍五千前往于闐助防。
于闐本是西域強國,其國共有和田、皮山、墨玉、洛浦、策勒、于田、民豐、西城等七座城池,農業發達,又因地處絲綢之路的要道上,經濟極為發達,人口雖不如龜茲國多,可兵力卻絲毫也不比龜茲國少,舉國之兵共計三萬出頭,其軍隊之編制大體上采用的是唐軍之編制,也是馬步混編,其騎軍類似于西突厥騎兵,而步兵則深受吐蕃之影響,為東方難得一見的重裝步兵,更兼其國乃是印歐人種,人高馬大,步戰能力極為強悍,此番得知唐軍大舉出動之后,舉國兵力全都聚集在了和田城附近,會同吐蕃、疏勒兩國之援兵共計四萬兵力,聯營扎寨準備迎擊李貞所率之一萬三千唐軍。
貞觀十七年六月初九,經過長途跋涉的唐軍沿著漸已水淺的和田河南下,順利穿越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抵達了塔瓦庫勒湖邊,并在此安營扎寨,但卻不曾立刻投入攻擊,而是就此駐扎了下來,與相隔五里的三國聯軍營地形成了對峙之局面,接連數日,雙方除了游哨之間的小規模廝殺之外,并無大的戰斗發生,戰事顯得極為平靜,似乎雙方都在等待著什么似的。
貞觀十七年六月十三日午時,火辣辣的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將光與熱慷慨地賜予大地,沙漠中熱浪滾滾,便是連一絲微風也不曾有,攻守雙方都保持著克制的態度,除了少量的游騎之外,兩軍都龜縮在各自的營地之中,因著軍隊積聚在此的緣故,原本時常到湖邊、河畔飲水的動物們此時也全都失去了蹤影,大漠上靜悄悄的,不見一絲動靜,突然,一陣鷹鳴打破了這番寧靜,但見一只鷹隼從北面高速飛過唐軍營地,一路鳴叫著往南邊飛去,片刻之后,在三國聯軍營地上空翱翔盤旋了數圈,緊接著如同發現了獵物一般,似箭矢一般俯沖直下,消失在三國營地的中央。
于闐大營正中的中軍大帳內,于闐王伏阇雄正設宴款待遠道前來支援的疏勒國王子赫爾薩及吐蕃援軍主帥布聶婆,帳中歌舞升平,再加上數個巨大的冰盆子鎮住了酷暑,賓主相互吹捧間,倒也其樂融融,絲毫不見大戰將臨的那等緊張氣息,正觥杯交錯間,卻見一名軍士手持著一張團成一卷的布帛從帳外急奔而入,一見到伏阇雄,立馬單膝點地,高聲稟報道:“陛下,龜茲王急件到!”
“哦?快,快遞上來!”本正端著酒樽勸酒的伏阇雄忙不迭地將手中的酒樽放下,一迭聲地高叫了起來,那名軍士忙跪行了數步,將布帛呈上,緊接著磕了個頭,悄然退出了中軍大帳。
伏阇雄根本沒理會那名軍士的行禮,一把接過卷著的布帛,隨手拿起桌上用來切肉的刀子,一刀將封在布帛上的火漆切斷,將布帛展了開來,心情激動之余,便是連手都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不過,等他看完信之后,激動不見了,倒是憤怒之情卻溢了出來,氣惱之余,情不自禁地猛拍了下桌子,將手中的布帛往桌上一擲,氣鼓鼓地站將起來,一副將擇人而噬的樣子。
“陛下,究竟出了何事?”疏勒國王子赫爾薩到底年輕,不如布聶婆那般沉得住氣,見伏阇雄如此震怒,立時好奇地出言問道。
“唉!”伏阇雄重重地嘆了口氣,算是將胸中的悶氣吐出了不少,也不多言,只是揮了下手,示意身后站著的侍衛將桌上那封密信轉交給了赫爾薩。
“怎么會這樣?那班那頭閹豬竟敢耍了我等,該死的狗東西,若得機會,本王絕饒不了這狗東西!”赫爾薩看完了密信,也一般是氣得額頭上的青筋直跳,破口大罵了起來。
“嗯?”一見伏阇雄、赫爾薩二人都如此發作,布聶婆也沉不住氣了,顧不得下令手下去取信,自己就站將起來,幾個大步來到赫爾薩的幾子前,將那封已被赫爾薩揉成了一團的密信拿了起來,皺著眉頭將布帛展開,飛快地掃了一眼,卻發現上頭寫的是龜茲文,布聶婆根本就看不懂,無奈之下,只能聳了聳肩頭用吐蕃語道:“二位,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伏阇雄素來交好吐蕃,對吐蕃語自是精通得很,此時聽得布聶婆語氣不爽,忙出言解釋道:“大帥,這信是龜茲王那班那頭閹豬寫來的,說其目下兵力不足,暫時無法斷唐軍之糧道,要求我等務必再堅守月余,給他留出足夠的調兵時間。”
“月余?混帳東西,這頭該死的老烏龜!”布聶婆一聽之下,頓時也暴怒了起來,無他,當初龜茲王那班派人給伏阇雄以及塔甘答傳遞消息時就已經約定好了,只要唐軍一到和田前線,他那頭就立刻出兵沙雅,徹底斷掉唐軍的糧道,這也正是三國聯軍始終不曾與唐軍正面會戰的根由所在,所持著不過是打算等唐軍知曉后路被斷而陷入恐慌之際,再一擊制勝,如今那班卻變了卦,誰也不知曉這頭老狐貍還會不會依計劃行事。
赫爾薩到底年輕氣盛,見那班那頭已沒了指望,立時跳將起來,亢聲說道:“陛下,不能再等了,唐軍這幾日游騎出動頻繁,漸有大舉出動之勢,一旦我軍長期駐守此地,軍心懈怠是一回事,若是唐軍分出數股騎軍襲取我空虛之后方,就算不能取城,軍心民氣也必然因此而受損,倒不如盡快一戰,以我軍多出唐軍數倍之實力,當可一戰而勝之!”
布聶婆年已四十,當年曾參與過吐谷渾之戰,與唐軍交過手,知曉唐軍的戰力非凡,也沒少聽說過李貞其人的厲害之處,不過么,在他看來,此唐軍非彼唐軍,左右不過是些雜牌唐軍而已,訓練未久不說,內里真正的唐人都算不得多,雖說有過擊敗西突厥的戰例在,可依舊算不得強軍,畢竟當初李貞擊敗西突厥使的是巧計而不是正面破敵,似如今這等正面大會戰,布聶婆一點都不懼怕李貞的威名,待得聽完了通譯轉述的赫爾薩所言,略一沉吟,也開口附和道:“陛下,打罷,本帥愿率所部兵馬為前鋒,看看是安西唐軍厲害,還是我吐蕃勇士高明!”
兩部援軍都要打,可伏阇雄卻并沒有立刻表態,無他,伏阇雄也屬沙漠老狐貍一只了——能在西域諸國大多被西突厥所滅的情況下,保住于闐的獨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可是在西突厥、吐蕃與大唐三強之間走鋼絲的活計,尋常人是應付不來的,按他的判斷,龜茲王那班來上這么一手,其用心不過是要三國聯軍與李貞展開死拼,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局面,而那班則趁勢而起,以收拾殘局的面目出現,從而實現其橫掃西域的野心罷了,就這個道理來說,那班不是不出手,而是在等時機,唯有戰事大起之后,那班才會動手去切斷唐軍的糧道,只要前方沒打起來,就別指望那班會出手,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只不過明白歸明白,伏阇雄卻拿那班一點辦法都沒有。
打看起來是必須打了,以眼下之勢,就算三國聯軍不出動,只怕休整完畢的唐軍也不會給三國聯軍繼續保持對峙的時間了,與其等唐軍殺上門來,弱了自家的士氣,倒不如趁著己方氣勢上佳而兵力又占絕對上風之際,給唐軍一個沉重打擊,迫使其撤軍來得強,只不過伏阇雄對李貞卻極為忌憚,心中始終沒有戰而勝之的把握,又擔心李貞可能有其他埋伏,一時間舉棋不定,始終難以下定開打的決心,只是一味默默地低頭沉思著,卻不肯下達作戰的命令。
“陛下,當斷則斷,此時不打更待何時?打罷!”赫爾薩見伏阇雄死活不開口,立時憋不住了,跺著腳叫了起來。
“是啊,陛下,以我軍如此實力,何須懼怕那么點唐軍,一戰可勝!”布聶婆也有些個不耐煩地出言催促了一句。
“也罷,那就打好了,來人,給李貞小兒下戰書,明日會戰!”見兩方援軍堅持要戰,伏阇雄沒了奈何,只好下達了明日會戰的命令,除下令各軍備戰之外,還派出使者給李貞送去了份戰書,打算以堂堂正正之師正面擊潰李貞所部。
酉時六刻,正值落日時分,西沉的日頭已大半落到了低平線下,余暉將天邊的云朵映照得如同血色般通紅,酷熱的一天算是過去了,氣溫回落到了可以接受的范圍,在營壘中憋悶了一整天的唐軍官兵大多走出了帳篷,在營地里閑逛著,舒散一下疲憊的筋骨,享受一番落日的美景,營地里一派松弛的景象,可就在此時,三名手持白旗的于闐騎兵從遠處縱馬沖了過來,立時驚動了數十名正在營地外巡哨的游騎,行動迅速的唐軍游騎立時形成一個扇面,沖將上去,將那三名于闐騎兵團團圍在了中央,幾經交涉之后,一名手持公函的于闐騎兵在數名大唐游騎的護送下,緩緩地進入了唐軍的營壘之中。
唐軍中軍大帳中,李貞高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打開了那封所謂的“約戰書”,只是掃了一眼,也不多言,隨手拿起擱在書案上的狼毫筆,蘸了下墨水,大筆一揮,就在信函的背面上寫上了一個大大的“戰”字,而后將那封戰書往來使面前一擲,冷著聲道:“回去告訴你家國王,明日洗好頭,等著本王去砍便是,送客!”李貞話音一落,帳下數名親兵一涌而上,也不管那名來使如何掙扎,架將出去,推上了馬,便將其轟出了唐軍的營壘。
這一仗不好打,以一萬二對四萬,能好打才是怪事了,要想勝并不容易,別看李貞批復戰書時極為爽快,可自個兒心中卻并不平靜,說實話,這等局面確實有些子出乎李貞的意料之外——疏勒的援軍李貞早就算到了,也沒怎么放在心上,龜茲王那班那點小肚雞腸也瞞不過李貞的算計,可真兒個令李貞感到頭疼的是吐蕃的援軍——早在當初定策要取于闐之時,李貞便已充分考慮過吐蕃的因素了,與吐谷渾所達成的密約里頭便有了計較,此番唐軍出征之時,吐谷渾果然依照密約調動了兵馬,牽制住了吐蕃的大部分軍力,可問題是吐蕃強而吐谷渾弱,盡管吐谷渾已是全力以赴了,可吐蕃在應付吐谷渾的異動之余,還是有能力往于闐派出援軍,甚至不惜冒與大唐徹底翻臉之險,這令李貞不禁感慨松贊干布的氣魄——四千吐蕃兵雖不算多,可卻是支不容小視的力量,令李貞原先擬定的作戰計劃硬生生地多出了不少的變數來,原定計劃能否順利實施姑且不論,明日一戰便是個大關口,若是不能取得勝勢,全盤計劃就將有崩潰的危險,只不過事到如今,李貞也沒了回旋的余地,只能企盼另一路埋伏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了。
“來人,擂鼓聚將!”李貞蹲在帳中的沙盤前細細地沉思了好一陣子之后,總算是站了起來,高聲下達了聚將令,隨著大帳門口的戰鼓擂動,各軍統領紛紛從營壘各處向著中軍大帳趕去,而原本正在營壘中閑逛著的各軍將士也全都各歸其營,片刻之后,原本尚顯得有些子凌亂的唐軍營壘已是一片肅然,空氣中一股子殺氣悄然而起,而且愈來愈烈,直沖九霄云上。
李貞治軍極嚴,聚將鼓一響,一柱香的時間未到,便是殺無赦,這一點各軍將領都心中有數,誰也不想去以身試法,是故,鼓剛歇,眾將便已齊聚帳中,人人面色沉穩地肅立著,等候著李貞下達作戰命令。
“眾將士!”李貞環視了一下帳下諸將,提高了聲調,斷喝了一句。
“在!”諸將紛紛踏前一步,各自拱手應答道。
李貞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下諸將,大聲道:“伏阇雄老兒已派人來下了戰書,爾等敢戰否?”
“戰!戰!戰!”諸將聞言,同時高呼了起來,怒吼聲伴隨著沖天的豪氣在夜空中回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