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凱累了，煩了。
從十八歲進入技校到現在，整整十年時間！
從一個連數控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到能夠熟練操作各種通用設備以及數控設備的大師傅，他花了十年的時間。
而這十年的付出，換來的最終結果依然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難怪整個機械行業從業人員越來越少。
后悔嗎？
真的有點后悔。
當他剛剛進入技校，跟實訓師傅第一天見面的時候，矮矮胖胖如同一彌勒佛的車工實訓師傅郭川就當著他們整個班的人嚴肅地說道：“這雖然是一個天旱餓不死的行業，但是也是一個發不了大財的行業，抱著發財心思來的，為了你將來不后悔，最好趁早轉行！”
云凱沒有想過發大財，之所以選擇這行，只不過是因為他對機械很感興趣。
從小，爺爺云定邦就教育他，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雖然，很多時候對偽政府時期私塾教育的半成品的老爺子的話不以為然，從小受到的這種教育，卻讓他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也就是當年剛剛入行的時候師傅的那番話，在加上爺爺云定邦給他養成的習慣，緊守著手藝人的本分，老老實實以報恩的心態給吳峰打工，辛苦付出了三年最為寶貴的青春，到頭來，不僅承諾的股份沒有，就連外面平均的工資都無法拿到，最后反而還被趕了出來。
能不后悔么？
云家，解放前在云家村方圓數十里的大地主，書香門第。
可惜，到了老爺子這代，沒遇著好時光，私塾也就上了那么三五年，四書五經都沒有學完，偽政府就被推翻了。
更可惜的是，老爺子的后人不帶把兒，再加上老太婆去世得早，無奈之下，只能招個上門女婿傳承家中香火。所幸，自己的閨女云芳在生第三胎的時候，生出了云凱這么個帶把兒的，不然很有可能老爺子會把她們夫妻兩給掃地出門。
老爺子經常叼著他那長達三尺的細長銅煙桿對著云凱唉聲嘆氣：“要不是解放，咱們家也不至于落得這樣子，弄得你娃兒都二十好幾都沒說個婆娘！看來老頭子這輩子，就沒有抱重孫子的命！唉…”
得虧這已經離那場大動亂過去數十年了！
離開龍光科技之后，云凱就很快收拾好了行裝回了離蓉城只有四百公里的川東北小山村。
對于他的回來，老爺子很是欣喜。老伴兒走得早，云凱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就老頭子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家，連個陪著老頭子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
自詡出身書香門第的老爺子，不屑于跟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普通泥腿子老頭老太太太一起擺龍門陣！
讓老爺子郁悶的是，從云凱回來之后，這小子天天都跑到山頂上已經早就沒有了寺廟的燕山寺呆著，回來不回來，貌似也沒有多大的差異。
“老人家，云凱在家嗎？”正當老爺子背著他的銅煙桿，準備溜達一圈，到菜園子里面弄點晚上下面的菜，卻發現，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
如果不是大白天的，絕對能把老爺子給下一跳。
云家大院，坐落在在整個村子的半山腰。周圍好幾百米都沒有任何的人家！
“你是誰？找我家云凱啥事？”對于不認識的陌生人，老爺子的戒備心理很是嚴重。
該不會是云凱那小子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情？怪不得這小子回到家之后，就如同變了個人一樣。
云凱回家，只是告訴老爺子，自己在外面太累，回來休息一段時間。
怒其不爭的老爺子，敲了他幾煙桿之后，也就默許了。
“您是云凱的爺爺吧！老爺子，我是云凱原來的老板，吳峰，這次到您這來，一來呢，是給云凱兄弟賠禮道歉的，二來就是想要請他回我那上班…”見到老爺子如同防著壞人一般的表情，滿臉憔悴的吳峰急忙說明你了自己的來意。
云家大院的在這個邊遠的村子里面太顯眼了，隨便一問就問到了。云家的情況，雖然云凱不曾說過，立志要成為云家孫媳婦的趙玲打探得很是清楚，就差上門拜訪了。吳峰根本就不擔心認錯人。
楊偉在很多個批次的產品中都代了料，只要找不出來哪些代了料的產品，全部都得重新加工。沒有云凱這樣對產品以及設備都很熟悉的大師傅統籌，根本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
整個航天系統的眾多配套廠，龍光因為有著云凱的存在，一直拿到手的都是利潤最高的航天結構件，而不是利潤普通的航天標準件。高昂的利潤，伴隨著的是搞難度，高精度，甚至是高風險。
小廠不像那些大廠，能夠有著完善的管理團隊，強大的技術團隊，以及經驗豐富的技術工人。在這個熟練技術工人大量轉行，年輕人嫌干這行太臟太累又不掙錢而不愿意學習機械加工技術的年代，蓉城大多數像龍光這樣的小廠，高難度高精度高風險的業務加工，很多都是靠著廠里面的大師傅一個人撐著。
誰的大師傅牛逼，誰的廠子就能夠發展得快。
雖然云凱的年齡，在大師傅中算是最年輕的，不過他的能力，卻是排在前位的。要不然，龍光科技也不會短時間固定資產翻幾番。
“我家凱娃究竟除了啥事？”老爺子對于吳峰的話半信半疑。
雖然他很少離開這個村子，但是對于外面的消息也知道得很是清楚，外面無數的人找不到工作，自己孫子貌似也沒有說過自己有多優秀，為何穿得如此體面的老板會上門來賠禮道歉請他回去上班？
“吳哥，你怎么來了？”真當老爺子準備深入地詢問一番，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自己的孫子回來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沉默寡言，天天跑到燕山寺的山頂上發呆，可把他這個老頭子頭發都愁白了好幾根。
一聽到云凱的聲音，吳峰的臉色頓時就變得不自然起來。
如果不是李淑芬作死，自己怎么會如此尷尬？
開始沒有見到云凱的時候，心中到沒有覺得有什么別扭的，但是現在當著云凱，在面對客戶的時候，一向都是精明強干的他反而開始變得局促起來，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怎么放了。
“云老弟…”叫了云凱一聲之后，反而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當初云凱走，廠子里的那些工人給云凱餞行，他這個當老板的，不僅沒有出現，連電話也沒有打一個。
而云凱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都沒有發。
現在要想求云凱回去，即使能夠拉下自己的臉，又如何能夠說服云凱回去？
“吳老板，咱們屋里坐著說吧…”見到云凱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吳峰滿臉慚愧不敢看云凱，把手中的銅煙桿掛到褲腰帶上面，老爺子打開了門，邀請吳峰到屋里坐。
不管他們有什么矛盾，來即是客。
“凱娃，去泡壺茶…”老爺子見到進門之后，云凱陰沉著臉色不說話，滿臉不自然的吳峰也沒有說話，看來，還得支開云凱問問吳峰具體情況。
“老爺子，不用麻煩！我就跟云兄弟說會兒話，一會兒就走…”老爺子越是客氣，吳峰就越覺得自己的臉燙的厲害。
不過，畢竟是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哪怕別的本事沒有，臉皮厚，是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的小老板都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
“云老弟，我知道，這回是我們兩口子對不起你，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看到以前我幫你的份上，再幫我一次。這次，如果你不幫我，龍光廠不僅完了，我還得去坐牢…”吳峰見到云凱依然沒有任何表情，連看他的興趣都欠奉，無奈之下，只能咬咬牙，從凳子上面站起來，然后直愣愣地跪到了云凱的面前。
“吳哥，你這是鬧哪樣？”云凱被吳峰的這一跪，給弄得慌亂起來，不過瞬間就恢復了原來的冷漠。
當初，李淑芬逼自己離開，吳峰可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吳老板，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有什么，咱們好好說…”老爺子沒有想到，吳峰這個這樣體面的人物，居然會直接給自己孫子下跪，求自己孫子去他那里上班！
自己孫子在外面居然還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這如何能夠不讓老爺子老懷大慰？
不過，即使看著這老板給孫子下跪很爽，還是急忙上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把吳峰給扶起來。
這樣大年齡的人給自己孫子下跪，可被折了自己孫子的壽命！
“云老弟，求你了…”沒用多大力氣的云老爺子來扶，吳峰紋絲未動，只是一臉慘淡地看向臉色冷漠的云凱，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的模樣。
“吳老板，有什么事情，咱們先起來再說，祖公老子們都看著呢，凱娃這樣年輕，何德何能能夠承受你的這一跪？”老爺子口中雖然這樣說，心中卻在笑：自家堂屋神龕上可是供著云家的列祖列宗呢，他們看到這一幕，自己下去，也不會再怪自己讓云家斷了傳承吧！
不過手上的動作卻加大了起來，畢竟是在堂屋里面，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可就遭人罵了。
“吳哥，你先起來，給我說說究竟怎么一回事吧！”擔心強行硬拉吳峰起來的老爺子出事，八十多的人，老胳膊老腿的，可經不起折騰。
云凱只能無奈地讓吳峰先起來，不過臉上的冷漠，依然沒有多少變化。
吳峰這樣的人，云凱深深地了解，當你有用的時候，把你供在神龕上也不是難事；一旦沒有用…
現在的吳峰，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連輛車都買不起的小作坊老板！
從小因為生活環境，再加之結婚之后經常被強勢的老婆逼著下跪，吳峰并不覺得自己一個老板，一個大男人在比自己年輕了十多歲的前員工面前下跪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做生意的人，雖然很多時候面子很重要。但是有的時候，如果要臉，根本就無法在競爭慘烈的機械加工行業生存下去。所以，很多小廠，老板為了留住籠絡人才，什么條件都敢開。
到了后來，為工廠累死累活的大拿們才發現，老板當初為了留下他們的時候，不過是畫了一張天大的餅，等到自己帶出了能夠頂替自己的徒弟或者幫著老板度過了難關之后，自己卻連老板畫的這張餅上面的芝麻都沒有吃到。
這是小企業一直留不住人才的最根本原因。
對于那些真正的人才來說，老板承諾的，跟他們實際得到的，反差太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