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很藍,藍得有若大海一般,日頭卻并不烈,照在人身上,有著種微醺的暖意,風吹過,草間牛羊乍現,牧歌陣陣,雖談不上有多悅耳,卻別有一種他鄉之情調,程光宗懶懶地躺在草墩子上,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著眼前的美景,心思卻顯然不在此間——身為今科武進士,程光宗本來可以有著留朝任職的機會,至不濟也能分到關中等膏沃之地,奈何他卻扭不過父親程河東的意愿,只能是怏怏地來到了鄯州,當了個小小的騎曹參軍事,而這,顯然不是程光宗想要的結果,哪怕日子都已是過了四個多月了,程光宗依舊難以適應目下的現狀。
身為軍伍世家子弟,從軍本就是該當之事,程光宗打小了起便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想從的軍是鐵騎軍,而不是眼下這支戰斗力只能算是一般的邊州之軍,為此,他可沒少私下里托人設法,可惜不單沒能如愿,反倒被其父好生教訓了一番,接著便被打發到了牧場,干起了“牧羊犬”的勾當,這等結果著實令程光宗滿心不甘得緊了些,只是父命難違,縱使有著再多的不甘,程光宗也不敢有甚不滿的表示,只能是怏怏地率兩隊騎兵前來牧場,為放牧的河西馬場人等保駕護航。
“大人,快看,烽火起了!”
就在程光宗浮想聯翩之際,卻聽一陣馬蹄爆響中,一騎游哨疾沖而來,焦急的嘶吼聲瞬間便將程光宗的浮想敲打成了碎片。
程光宗一躍而起,順著騎哨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入眼便見西北方向一道黑中帶紅的煙柱正滾滾而起,心頭不由地便是一沉——河西唐軍的烽火與他處不同,煙火并非是單一的濃黑,而是能根據敵軍的數量進行調整,一道全黑的煙柱代表著一萬兵馬,而煙火中的黃、紅、紫、綠、藍依次代表著兩千兵力,似眼下這道黑中帶紅的煙柱就意味著敵軍的數量在兩千到四千之間,雖無法做到完全準確,可大體上卻是夠用了的。
“傳令:全軍集合,備戰,讓牧民先撤!”
程光宗并不清楚來敵是吐蕃正規軍還是吐谷渾的游牧部族軍,也不清楚來敵究竟是兩千還是四千,可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對于此際的唐軍來說,都無甚太大的區別,只因程光宗手下只有兩隊騎軍,攏共也不過三百余人馬而已,若是沒有意外的話,這一戰的結果只怕好不到哪去,然則程光宗卻并沒有因之而膽喪,一翻身便躍上了馬背,一揮手,高聲下達了備戰之令。
“諾!”
程光宗既已下了令,那名騎哨自是不敢怠慢了去,緊趕著應答了一聲,自去忙乎著傳令不迭,須臾,號角聲大作間,原本分散四處游曳的大唐騎軍紛紛策馬向程光宗所在之處沖了過來,于此同時,負責放牧的馬場人等則匆忙地驅趕著牛羊馬匹向鄯州城方向逃了去,只是因著家畜實在是太多了之故,整個撤離行動實在是快不到哪去,直到吐蕃大軍所攪起的滾滾煙塵已在地平線上蕩起之際,牧場人等的撤退行動還處在一派的慌亂之中。
“該死,讓他們丟下家畜,趕緊撤!”
這一見牧場人等撤退的速度如此之慢,程光宗不由地便有些子急了起來,再一看吐蕃大軍轉眼即至,自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這便斷喝了一嗓子,喝令牧場人員趕緊撤離,此令一下,原本就心慌意亂的牧民自不敢多加耽擱,丟下四散亂竄的家畜,亂紛紛地策馬向鄯州城方向狂奔了去。
“一群廢物,莫達,帶上你的人,將那群逃奴殺盡了,其余人等隨本將軍殺光唐寇,沖!”
眼瞅著大唐諸般人等亂得不成樣子,吐蕃統軍大將噶爾•摩索多不由地便獰笑了起來,不屑地撇了下嘴,輕蔑無比地便下達了總攻之令,渾然沒將嚴陣以待的程光宗所部放在眼中——噶爾•摩索多,噶爾•欽陵之堂弟,別看其一臉絡腮胡拉雜得很,其實歲數并不大,今年也不過就二十二歲罷了,其十七歲時從的軍,一向在西線與蠻荒部落作戰,短短數年間便已闖出了不小的名聲,是吐蕃國中新崛起的一代名將,年初方才調到了南線的吐谷渾,任噶爾•贊婆的副手,其人每每以當世英雄自居,素來不服唐軍之強勢,自到了吐谷渾,便時常請戰,只是從不曾得到噶爾•贊婆的許可,早就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此番得了噶爾•欽陵親自下的襲擾唐境之密令,自是精神振奮至極,一門心思想要建立不世之功勛,這一見大唐眾人兵微將寡,又怎肯放過這等取首功的大好機會,兵分兩路而行,竟是欲將大唐眾人就此一網打盡了去。
“嗚,嗚嗚,嗚嗚嗚…”
噶爾•摩索多手下這支騎軍乃是其從西線帶來的精銳之師,戰術素養顯然比起早已被唐軍打疲了的駐吐谷渾諸軍要強上不少,但聽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響起,原本略顯散亂的沖鋒陣型瞬間便是一變——千戶長莫達所率的一千人馬向戰場左側疾馳而去,擺明了要繞過程光宗所部的阻截,從后襲殺逃竄中的牧場人等,而噶爾•摩索多所率的兩千兵馬則飛快地列成了兩個三角突擊陣,一左一右地齊頭并進,如兩把巨大的尖錐一般兇狠地向唐軍的陣列猛/插了過去。
“兩軍相逢勇者勝!弟兄們,跟我來,殺!”
這一見吐蕃軍分兵的行動如此迅速果決,程光宗的心不由地便沉到了谷底,只因他很清楚以手頭現有的兵力而論,根本無力阻擋吐蕃軍對牧場人等的追殺,不僅如此,即便是他麾下所部要想順利逃出生天也不是件容易之事,值此危機關頭,程光宗不單沒因此而膽喪,反倒是激起了拼死一戰的勇氣,這便一把抄起得勝鉤上的長馬槊,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運足中氣,狂吼了一聲,一踢馬腹,勇悍至極地率先發起了反沖鋒。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殺,殺,殺!”
大唐邊軍素來勇悍,哪怕明知道不是敵方的對手,也絕不肯在氣勢上落了下風,這一見自家主將已悍然發動,自是人人奮勇跟上,一路嘶吼著沖了起來,不數息,便已在行進間調整出了個嚴整的錐形突擊陣,整齊的步點聽起來就有若巨獸在狂奔一般,人數雖少,氣勢卻是高昂到了極點。
沖,再沖!雙方之間本就只有兩里左右的距離,這一同時放馬狂沖之下,彼此間的距離自是飛快地縮短著,兩百步,一百步,八十步…,轉瞬之間,兩道滾滾洪流便兇狠地撞在了一起,馬槊狂舞、馬刀亂揮,嘶吼聲、慘嚎聲、兵刃撞擊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死亡之樂章!
“殺,殺啊,死罷…”
程光宗乃將門虎子,盡管年紀不大,可畢竟是堂堂正正的今科武進士,一身武藝相當不俗,這一發狠之下,槍下絕無一合之敵,與亂軍中縱馬如飛,所過之處,無不披靡,吼聲如雷中,十數名吐蕃勇士已成了其槍下亡魂,竟硬生生地以一人之力沖破了吐蕃軍陣的攔截,只是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其本人身被數創,血染征袍,所部更是一個照面便已折損了五十余騎,當然了,吐蕃軍也沒能占到多大的便宜,同樣也有六十余騎倒在了一派狼藉的戰場核心。
“分陣,左右合擊,不得放走一人!”
噶爾•摩索多并不曾與唐軍交過手,盡管往日里聽多了唐軍的勇悍,可心底里卻是不怎么在意的,在他看來,那些不過都是膽小之徒的夸大其詞罷了,篤定以為自己所部之精銳乃百戰之雄獅,一旦出擊,定可高奏凱歌而返,卻萬萬沒想到第一個照面的交手之下,己部近乎七倍的絕對優勢居然只能與對方打成個平手,心中的怒火“噌”地便起了,方才剛收攏好兵馬,也不待眾將士稍作喘息,便即一揮刀,再次下達了沖鋒之令。
“弟兄們,舍身成仁今日事,我大唐男兒只有站著死,絕無跪著生,衛我大唐,殺賊,殺賊,殺賊!”
程光宗盡管尚是初經戰陣,可武略之才卻不在其父之下,吐蕃軍方才一動,他便已瞧出了對方分進合擊的算路,不但不驚,反倒為之精神一振,心中已有了御敵之對策,但卻并未明說,而是策馬立于軍陣之前,一擺手中的長馬槊,放聲狂吼了起來。
“衛我大唐,殺,殺,殺!”
先前一戰中,雙方的傷亡雖是相當,可實際情形對唐軍來說,卻是極之不利,只因唐軍的兵力實在是太少了些,壓根兒經不起這等對耗的損失,一眾唐騎皆是百戰老兵,自是盡皆清楚其中的蹊蹺之所在,但卻無人退卻,盡皆起了死戰的決心,紛紛放開喉嚨,發出了生命里的最強之嘶吼,聲如雷震中,一股子悲壯之氣概在戰場上空激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