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樹木本就蕭瑟,僅余一樹稀疏的枝干而已,修剪起來自是容易得很,哪怕一眾小宦官們手腳并不算太麻利,卻也花不了太多的時間便已完了事,但見原本有著三叉側枝的喬木徹底變成了光潔溜溜的一支主桿,筆直地直指長空,隱隱然竟給人以利劍破空般的銳利之感,與周邊的環境實難談得上融洽,顯得格外的醒目與突兀。
“七弟可懂園藝么?”一眾小宦官們收工散去后,始終默默不語的李弘側頭瞄了木然著臉的李顯一眼,突地笑著問了一句道。
“臣弟愚鈍,還請太子哥哥賜教。”李顯是不懂園藝,可對于李弘讓自己觀摩“園藝”的用心卻是心中有數的,當然了,懂歸懂,裝傻還是要的,這便略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語氣懇切地回答道。
“賜教談不上,說起來為兄對此也是門外漢,可有一條為兄卻是知道的,所謂樹不修無以成材,正如玉不雕不成器是一個道理,七弟以為然否?”李弘似笑非笑地看著園中的那棵喬木,語氣平靜地提點了一句道。
“太子哥哥教訓的是,臣弟自當牢記在心,不敢或忘。”一聽此言,李顯的心不由地便是一抽,可卻不敢帶到臉上來,只能是躬著身子應承道。
“七弟無須如此,不過是自家兄弟說笑而已,罷了,不說這個了,左右這天已近了午,七弟就在此陪為兄用了膳,敘些閑話好了。”李弘顯然對李顯的恭敬態度甚是滿意,這便笑著揮了揮手,隨口說了一句,而后走回到閣中的主位上坐了下來。
“臣弟正欲向太子哥哥討教,那就卻之不恭矣。”李顯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應答了一聲,走到李弘下首的幾子后頭,滿臉笑容地也落了坐。
“呵,七弟還是如此頑皮。”這一見李顯如此作態,李弘不由地便搖頭笑了起來,而后一鼓掌,自有侍候在旁的宦官宮女們忙忙碌碌地將各色酒食端將上來,擺滿了兄弟倆面前的幾子,歌舞一上,小哥倆便就此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開了。
李弘一向體弱,并不善酒,李顯雖量好,可對這時代的酒卻無甚特別的興致,這酒喝起來的氣氛自是不怎么熱鬧,也就是風花雪月地閑扯著罷了,看著是相談甚歡,實際上,彼此間卻隱隱有著一層看不見的隔閡在,再無往日里兄弟倆之間無話不說的融洽。
臉在笑,心卻在疼,面對著李弘言語間隱隱透著的挽回之情意,李顯只能是裝傻再裝傻,可內心深處卻是一種難言的感傷——在外人眼中,李弘向以仁孝著稱,個性上有些偏軟,然則李顯卻很清楚那些不過只是表象而已,實際上,李弘不但博學多才,其賢與能并不在李賢之下,更難得的是極有主見,外圓而內剛,真算起來的話,可以說是四兄弟中最恰當的皇位繼承人,唯一的缺點就是身體稍差了一些而已,由其來繼承皇位,李顯實是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服氣之心思,若是可能的話,李顯其實很想幫著這個一向對自己友善的長兄,可惜,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這不過是個奢望罷了。
李弘能撐得到上位為帝么?答案是絕無可能,并非其無能,根由恰恰是因其太能干,擋了武媚娘的道之故——李弘三歲為太子,八歲即曾監國,到了今時,十數年的太子生涯已有了近十次的監國經歷,期間建樹頗多,深受群臣之擁戴,也深得高宗之歡心,被視為繼承人的不二人選,若是不出意外,高宗百年之后,李弘繼位登基本是板上釘釘之事,縱使李賢再如何蹦跶,也絕對改變不了這個趨勢,然則武媚娘卻能,一心想要總攬朝政的武媚娘是絕對容不得一個強勢的太子存在的,以李弘的個性而論,他是絕對斗不過心狠手辣的武后的,身死道消是必然之事。
力挽狂瀾?笑話而已,對此,李顯很有自知之明,哪怕是早已知曉了歷史的走向,但他卻絕不以為自己能偉大到足以螳臂擋車的地步,只因一切歸根到底還是要靠實力來說話,很顯然,實力的積累需要的是時間,而時間正是李顯最缺乏的東西,他不敢也不愿將自己的命運賭博似地投在李弘的身上,否則的話,極有可能便會玉石俱焚,故此,面對著李弘的殷殷期望,李顯所能做的只有裝傻,哪怕內心深處再疼,卻也一樣無可奈何。
哥倆個都是聰明人,有些話即使不說破,彼此間也都能理會得到,正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盡管兄弟倆面上還都和睦無比的敷衍來去著,可各自的心卻在杯來盞往間越離越遠,雖不致到無話可說之地步,可盡歡只心卻已是蕩然不存,前后不過是半個時辰左右,無心多逗留的李顯找了由頭告辭,而李弘也沒有留李顯詳談之意,一場兄弟間的對話就此草草收了場。
“殿下。”
春華門外,剛用過干糧的高邈正與一眾周王府侍衛們笑鬧著,眼光的余角突然瞄到李顯正從宮門里行將出來,顧不得再瞎扯,忙不迭地跑上前去,輕喚了一聲,雖沒多嘴發問,可臉上卻滿是疑惑之色,概因往日里但凡李顯進了東宮,總是要盤纏許久才會盡興而歸,可今日卻是早早便離去,實由不得高邈不疑惑萬分了的。
“嗯。”此番入東宮雖說不曾與太子真正地扯破臉,可實際上卻已是分道揚鑣了的,故此,李顯面色雖平淡如常,其實內心里卻滿是傷感,此際見高邈迎上前來,實是懶得多廢口舌,只是木然地看了高邈一眼,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腳下卻沒有絲毫的停頓,大步向馬車所在處行了過去,高邈見狀,自是不敢多問,忙不迭地一轉身跟在了李顯的身后。
“出城,去城東清風觀”
李顯心緒不佳,實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正琢磨著該去何處之際,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與高邈閑扯時提到的李淳風,這便隨口吩咐了一句,而后一哈腰鉆進了車廂之中…
清風觀位于長安城東三里處,說是道觀,卻絕無香客,只因此觀乃是當今太史令李淳風的府宅——李淳風,大唐一代奇人,其父李播,隋朝時曾擔任過地方官員,“以秩卑不得志,棄官而為道士”,李播其人頗有文學,自號“黃冠子”,李淳風自幼隨父習文,尤鐘情于天文、地理、道學、陰陽之學,九歲便遠赴河南南坨山靜云觀拜至元道長為師,隨之游俠江湖,十七歲回到家鄉,經李世民的好友劉文靜推薦,成為李世民的謀士,后又拜入袁天罡門下,精研術數,制定歷法,作《推背圖》,一生建樹極多;精技擊,善劍術,曾參與“玄武門之變”,親手格殺江湖巨擎數人,宦海四十載,歷三朝,累官遷至太史令,其為人低調,雖在朝中屢任高官,卻從不與群臣私下往來,頗有孤僻之名,尤其是所住府宅為道觀,又常著道袍,更是常為人詬病,然,三任皇帝皆優容之,實為初唐官場之異數。
“殿下,您請稍候,奴婢這就去叫門。”
雪天路滑難行,李顯一行人從東宮出發,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趕到了“清風觀”,高邈一邊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李顯下了馬車,一邊謹慎地建議道。
“唔,還是本王親自去好了。”李顯這一路顛簸下來,小身子骨已是有些子吃不消了,可卻不想失了禮數,這便一擺手,拒絕了高邈的提議,揮手示意一眾侍衛們在原地等候,他自己卻邁著已有些麻木的雙腿向大門緊閉的清風觀行了去,高邈見狀,忙緊跟在了李顯的身后。
“無量天尊,施主可有事么?”
待得到了觀前,高邈急走數步,搶到了前頭,伸手抓起門環,重重地敲了幾下,不多時,門“咯吱”一聲敞開了條縫隙,一名年約十三、四歲的小道童從門縫里閃了出來,瞇縫著眼看了看李顯主仆,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王府車駕,卻并未有絲毫的慌亂,只是打了個稽首,波瀾不驚地出言問道。
“小王李顯,特來求見李太史,還請小師傅代為通稟一聲。”李顯見這道童氣度不凡,倒也不敢輕看此人,這便笑著自我介紹了一番。
“原來是周王殿下,貧道玉磯子失禮了,還請殿下海涵。”小道童再次打了個稽首,微笑著道:“家師有言,今日必有貴客到,吩咐小道若是貴客到了,只管自行進門即可,無須通稟。”
不會吧,咱來此可是臨時起意的,難不成李淳風竟然連這都能算得出來?一聽玉磯子如此說法,李顯不由地便愣住了,將信將疑地看著小道童,好一陣子愣神之后,這才點了下頭道:“既如此,那小王就不客氣了,還請道長代為引路罷。”
“殿下請。”玉磯子沒再多廢話,只是笑著一擺手,示意李顯隨其進觀。
清風觀并不大,也就三進院子而已,這一路行去,不多會便已到了后院,方才轉過一道照壁,入眼便見一老一少正無言地端坐在一座小石亭中——老者背對李顯而坐,一時半會看不清面目,可那少年卻是面朝院門,李顯自是第一眼便將此人收入眼底,可就是這么一眼,卻令李顯的臉色瞬間便是一陣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