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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文學愛好者俱樂部《紅樓夢》第一百一回大觀園月夜警幽魂散花寺神簽驚異兆本群版主  樓主:

  發表時間:200921512:22:22

  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妝奩事的一干人。

那天有黃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里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么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  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著去了。

鳳姐只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只虛虛的掩著。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門  進去。只見園中月色比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

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唿唿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婁婁的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一  吹,只覺身上發噤。豐兒后面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掌不住,便叫豐兒:

“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里等著。”豐兒巴不得一聲,也要  回去穿衣裳,連忙答應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只覺身后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森然直豎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后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只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了一聲,卻是一只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鳳姐此時肉跳心驚,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將已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還想著必是那一房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并沒有人出來,早已神魂飄蕩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于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  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鳳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要走時,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么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面豐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著要往前走,鳳姐道:“我才到那里,他們都睡了,回去罷。”一面說著,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鳳姐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  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  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吏部奏請急選郎中,

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題奏云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私帶神槍火藥出邊事,共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系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賈璉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事。兇犯姓時,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  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來,待要往下看,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

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平兒收拾了換  下的衣服。

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里我聽著奶奶沒睡什么覺,我替奶  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也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

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  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么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

你也忒愛睡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狠命的拍了幾下,口里嘟嘟囔囔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罷。”平兒笑道:“奶奶別生氣,他那里敢挫磨妞兒只怕是不堤防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里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的打人了。”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  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

還不知怎么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是怎么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衣祿食祿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眼圈兒紅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喜歡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省的我是你們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了,越發掉下淚來。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那里就死了呢這么早就哭起來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兒見說,連忙止住哭,道:“奶  奶說的這么叫人傷心。”一面說,一面又捶,鳳姐才蒙的睡著。

  平兒方下炕來,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了,

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平兒道:“他們還沒起來呢么?”平兒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啊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復睡了,不打量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  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鳳姐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

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傍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么  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

  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

問你一聲兒,也沒什么生氣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么不快回來呢!”鳳  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耐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

  “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里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

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么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  說,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

鳳姐聽了,氣的干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么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誰叫你應了人家的事你既應了,只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賈璉道:“你可說么你明兒倒也問問他。”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鳳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壇子里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賈璉道:“你怎么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  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

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里頭知道。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  不便告訴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個人呢,你知道外頭的人都叫他什么?”鳳姐道:

“叫他什么?”賈璉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賈璉道:“你打量那個‘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  仁’哪。”鳳姐道:“這是什么人這么刻薄嘴兒遭塌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呀。

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該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呵!”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里還烏眼雞似的。不么,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  一個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后來二舅嗔著他,

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么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么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的虧空,本員已故,應著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樣兒,再者又關系太太和你,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里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里還那里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  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護短,聽賈璉如此說,便道:“憑  他怎么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

  罷了,沒什么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兒下四的求你,省了帶累別人受氣,

背地里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發,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么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沒說你什么。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  替了他們么好沒意思啊。”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也不早了,

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么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大蘿卜還用屎澆’?”平兒道:“奶奶這么早起來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況且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這么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  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

  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里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

“夠了,算了罷。他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凈了。”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么樣呢你不死,我  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凈。”說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

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這里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  經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在沒精神,便說道:

“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么正  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丫頭答應著回去回復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  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于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

  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

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里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么。”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么呢沒見這么大人了,還是這么小孩子氣。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傍邊看什么成日家一塊子在屋里,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么。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  兒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

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那里有個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  太給的那件雀金呢好。”鳳姐因慪他道:“你為什么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

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親,只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鳳姐兒道:“這是什么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的我們這位爺行的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的生日,老太太給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縫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鳳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  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里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

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么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兒。我心里要叫他進來,后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愿意。我想著寶二爺屋里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過來罷。平兒說:‘太  太那一天說了,凡像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

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進來。可不知寶二爺愿意不愿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寶玉本要走,聽見這些話又呆了。襲人  道:“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進來的,只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了。”鳳姐道:

“那么著,明兒我就叫他進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才走  到賈母那邊去了。這里寶釵穿衣服。

  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甚實傷心,坐不住,

便起身向寶釵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里去罷。”笑著出了房門,一同來見賈母。寶  玉正在那里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

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著出來,剛走到院內,又轉身回來,向寶釵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么。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了。這里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焙茗回來說,請二奶奶。”寶釵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里站著。’”說的賈母鳳姐并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涂東西,這也值的這么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兒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了。這會子說了,他們  又罵我。”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寶釵道:“你去罷,省了他這么不放心。”

  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著玩笑,沒好意思,才走了。

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他:“這一向怎么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  月為王大人府里不干凈,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

昨日在我廟里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愿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卻說鳳姐素  日最是厭惡這些事,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

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  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見問,便知他有些信意,說道:“奶奶要問這位菩薩,

  等我告訴你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園中。

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八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背后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了來的  聰慧,禪也會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飛升了。

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著。”鳳姐道:“這有什么憑據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佛爺可有什么憑據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裕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啊。”鳳姐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么著,我明兒去  試試。你廟里可有簽我去求一簽。我心里的事,簽上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

  大了道:“我們的簽最是靈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了。”賈母道:“既這么著,

  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說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請了安,

  回去不提。

這里鳳姐勉強扎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備了車馬,帶著平兒并許多奴仆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去,獻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兒也無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并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于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簽簿看時,只見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鳳姐一見這幾個字,吃一大驚,忙問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來著,我們  還告訴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許叫呢。”鳳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說著,

  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里長大,何曾回南京去過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回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簽經交與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  來,鳳姐只動了一動,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

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歡喜非常:“或者老  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么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只見寶釵進來。寶玉問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見?”寶釵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簽。”寶玉聽說,便問是怎么樣的。寶釵把簽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我看,這‘衣  錦還鄉’四字里頭,還有緣故。后來再瞧罷了。”寶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

  ‘衣錦還鄉’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了。依你說,

這‘衣錦還鄉’還有什么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丫頭過  來請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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