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與文學查看文章紅樓夢上卷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2009年12月12日14:54
上卷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鴛鴦,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么?鳳姐兒聽了,忙陪笑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么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里。頭宗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二則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么?這會子躲還怕躲不及,這不是‘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嗎?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勸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么鬧起來,怎么見人呢?刑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么胡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老爺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鬧起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一經他的手,便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個不靠,一言不聽。如今又聽說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勸也不中用了,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么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里的話,那里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么著。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能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就死了。我心里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要是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愿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嚴他愿意不愿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他要依了,便沒的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叫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裳。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里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問起我過來做什么,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閑話兒,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從后屋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里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說,一面便過來接他手內的針線,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兒。看了一看,又道:越發好了。遂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掐牙坎肩兒,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里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么?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里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干不凈,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里要挑個家生女兒,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里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愿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么臊的?又不用你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還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后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么個爽快人,怎么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么不稱心的地方兒,只管說,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呢?——這也是理。等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屋里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裳,因屋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個主意,未必肯。也只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里商量。依了還猶可,要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么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你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里來。
這里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里商議去了還必定有人來問他,不如躲了這里。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里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便往園子里來各處游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都告訴了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我只想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云、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么話兒不說的,什么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卻仍是照舊,有話有事,并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后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著走出來。問:什么事情?也告訴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了,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個法兒。鴛鴦道:什么法兒?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么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么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愿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做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你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里;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凈呢!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已經這么著,臊會子怎么樣?你們不信,只管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里。可惜你是這里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里。鴛鴦道: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里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么話,這么忙?我們這里猜謎兒呢,等猜了再去罷。鴛鴦道:什么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里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你快夾著你那屄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話’?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炕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他。恿成舷虜煥矗蛩檔潰骸霸敢獠輝敢餑鬩埠盟擔覆蛔爬端牡摹子鎪祶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并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么過的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說這話,他也并不是說我們,你倒別拉三扯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里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由他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罷了。
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里藏著做什么?我們竟沒有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們寶二爺去了,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么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里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里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后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后頭走到山子石后,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一語未了,又聽身后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誰,卻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里來著?寶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里出來,迎頭看見你走了來,我想來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來了哄你。看你揚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里好笑。等著你到了跟前,嚇你一跳。后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的。我探頭兒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們兩個,我就繞到你身后頭。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后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有了。
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屋里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婦來,細細說給他。那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么大福,我們也沒有這么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么相干?他們如何知道呢?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把他打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么來著?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著。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里,叫他快著來。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么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上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賬!沒天理的囚攮的,偏你這么知道!還不離了我這里!唬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么兒們直帶入二門里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他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給他,又許他怎么體面,又怎么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復賈赦。賈赦惱起來,因說道:我說給你,叫你女人和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后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愿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并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看見,忙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么來說,園子里他嫂子怎么說,今兒他哥哥又怎么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里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開頭發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發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這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
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不象我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起他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和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個‘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么著,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咧。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出去。要知端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