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千仞,無欲則剛。壁壘森嚴,人心難防。
許三笑從何四航的眼神中讀到了某種情懷,他站在那里,卻似不在人間一般,傲岸遺然,獨立于世外,早已把生死名利皆看淡。同時,許三笑又感覺到了一種無形卻仿佛有質的壓力。自己內心的想法在他的注視下似乎無所遁形。
許三笑依禮拜山,懷著忐忑的心情與何四航一起步入內堂。
堂上,何四航摒退左右,招呼許三笑分賓主落座。
防人之心不可無,許三笑曾經險些遭他滅口,這會兒見他摒退左右,心中自是不敢稍有大意,表面上一屁股坐下,其實卻暗中運轉海底輪的斥力,屁股與椅子之間留有一線空間,隨時保持一躍而出的機會。
何四航親手為許三笑看茶,道:“北方的紅茶,味道比不上南方的精致,但勝在湯味濃郁,你品一品。”
許三笑雙手舉杯咂了一口,先苦后甘,渾厚濃郁。贊道:“好茶!”
何四航看來并不急于進入正題,卻忽然問道:“你是許道陵的兒子?”
他問這個做什么?許三笑心中微怔,據實回答道:“是的。”
何四航緩緩額首,道:“依照玄門輩分論起,許道陵改稱我一聲師叔。”說著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
許三笑知他還有下文,默默聽著。
何四航續道:“你是他的兒子,卻又跟我的女兒走的很近,我認為這似乎不大合適,既亂了師門內的倫理,也對小魚的名聲不大好,她現在畢竟身居高位,你也是體制里廝混的,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這番話中的隱意已昭然若揭。超凡脫俗的何四航正在用世上最俗不可耐的方式威脅許三笑。開門見山張口便拿住了許三笑的七寸。作為過來人,何四航肯定明白當一個前途無量的男人肯為了一個女人罔顧個人生死時,這份情的分量會有多重。
許三笑心頭微沉,此時此刻一定不能認慫,務必要據理力爭才有可能不被何四航當場拿捏住。抱腕道:“何伯伯,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玄門來,但左道和雜道畢竟與正宗門戶的前輩們早劃清了界限,當年太祖一聲令下,牛、鬼、蛇、神的大帽子扣下來,百教因此沉淪,唯獨二宗與中央同步,還將所有術士門派都看做邪門歪道,咱們之間這層師承關系似乎不大站得住腳。”
又道:“再說我和問魚之間的事情,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年輕人自主的選擇交往的對象早已是主流,您這個說法”
何四航把茶杯往桌上一墩,面露不悅,打斷許三笑的話,道:“時代可以變,有些事物卻永遠不會變,就比如再過一百年,我也是小魚的親爹,除非我死了,否則她的事情我永遠有發言權。”
話題的走向很不理想,三言兩語就有談崩的趨勢。許三笑微微皺眉,心中在猶豫是繼續保持強硬?還是先軟下來?
何四航卻忽然神色微緩,語氣和藹道:“許三笑,我今天依照山門大禮把你請上門來,你要沒蠢到家,該能想象得到我想做什么,平心而論,你許三笑不管是道行,人品都算不差,還曾經助我脫困,在你和小魚的問題上,我本該是樂于成見的,但你身上卻有一個最大的問題,便是你跟自由社那位的閨女已經結婚,我想你也不大可能離婚,既然是這樣,你把小魚置于何處?”
威脅的效果不佳,老家伙又開始講理了,一句話便戳中了許三笑內心深處的軟肋。何問魚可以明確表態終身不嫁,自己卻不能說出終身不娶她的話。從道義上講,在這件事上,何四航完全占據了制高點。身為父親,以這個理由棒打鴛鴦可以說是天經地義。何四航這么說,就是要告訴自己,他有充足的理由和足夠的能力拆散自己跟仙姑姐姐。
許三笑陷入兩難境地,一時難以決斷,遲遲不能做出表態。只好舉杯品茶,一口又一口的,拖延著不說話。最后在何四航炯炯目光的注視下,實在推諉不過了,才放下茶杯,道:“您的意思我大概其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何四航步步緊逼問道。
許三笑道:“一統玄門,茲事體大,對于宗教辦對于整個術士界來說都是一件大事,我雖然是雜道和左道的宗主,卻也不能獨斷專行,一人之言便決斷這么大的事情,所以就算我現在給您一個積極的答復,這事兒操辦起來也需要時間。”
何四航面露微笑,道:“難怪你小小年紀便一肩挑二道,果然不是白給的,既然你有這個成熟的態度,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便大可以放心放手了,畢竟她曾經為你付出那么多,你們的感情還是靠得住的,這天下有哪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跟她的心上人在一起呢?”
何四航的態度扭轉的很快,許三笑的心情卻更沉重,仇恨的力量真是很可怕,這么一個驚才艷羨的人物,卻因為這兩個 ,人格上已然扭曲。為達目的,甚至不惜用女兒和自己的關系做籌碼。
“這件事我目前只能說并不反對,其他具體的內容我還不好答應下來。”許三笑沒有把話說死,故意留了反口的余地。
何四航瞇著眼,眸中閃過一抹血紅,把身子向后一靠,道:“話又說回來了,這天下更沒有哪個父親希望自己的女兒跟著別人,沒名沒分的做小,尤其是我的小魚又是那么出色你說是吧?”
許三笑道:“這個是自然,但我跟問魚之間的感情您毋庸置疑,所以這件事上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去做。”
何四航努努嘴,額首道:“那我拭目以待。”說著端起茶壺,又親自為許三笑續杯,道:“看茶。”
許三笑雙手接過,品了一口,心事重重下有點飲不甘味。二人沉默了一會兒,何四航忽問道:“許三笑,你是體制中人,我想問問你對咱們新上任的這位元首的新政怎么看?”
許三笑想了想,猜不透他這么問是何用意,便依著自己的觀點道:“殫精竭力想要力挽狂瀾,我支持但不是很看好。”
何四航滿意的點點頭,道:“咱們爺倆的觀點不謀而合了,我雖然坐困愁城三十多年,但最近這段日子卻基本把這三十幾年外界發生的事情了解了一下,貪腐成風,德行敗壞,社會風氣糜爛到了一個臨界點,如今的執政黨已經到了一個關鍵的結點,治,可能會亡黨,不治,卻更可能要亡國,稍有不慎,就可能成為整個華夏民族的罪人。”
許三笑沒有感覺到他的話中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似乎該說的事情已經說完,他在跟自己閑扯幾句而已。只好陪著說道:“您分析的很有道理,從滿清入關閉關鎖國,到八國聯軍洋槍洋炮敲開國門,再到近代洋務運動,民主華夏乃至今天的共和華夏,華夏人丟失的不僅是財富和尊嚴,還有自身 千年的底蘊和信仰,現在,改革開放搞了三十多年,物質豐富了,道德卻淪喪了,一些曾屬于咱們華夏民族的精神瑰寶丟失了。”
何四航頗感興趣的道:“說的很好,繼續說下去,我在那鬼地方被關久了,跟時代已經脫節,你多跟我說說你的看法吧。”
許三笑續道:“事實已經證明,照搬西方民主共和的經驗在華夏是行不通的,還要結合咱們自身的民族特性,走自己的民主建設之路才是出路,當然,新元首現在還不能考慮到那一步,飯要一口口吃,事兒要一件件辦,目前當下最緊要的便是剎住這股貪腐糜爛的風,把社會風氣扭轉過來,這是治標之道。”
“看來還有治本之道?”
許三笑的心里有些想法憋的久了,不吐不快,既然已經開了口,便索性說下去,道:“要想根治這種現象,就必須結合華夏的實際情況建立一套可持續發揮作用的民主監督機制,不是簡單的模仿西方去搞什么居心叵測的多黨執政,咱們就一個執政黨,內部卻早已派系林立,還嫌不夠亂嗎?”
何四航頻頻額首,深表贊同,道:“當年太祖就曾說,黨內無黨帝王思想,所謂貪腐橫行,根由不在一黨執政,而在于這幾十年形成的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人脈圈子,遍布軍政民各個領域,幾乎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說到這一頓,反問道:“你覺得謝潤澤有可能獲勝嗎?”
許三笑道:“人這輩子怎么活不是活?修合無人問,存心有天知,但求盡力不問前程而已。”
何四航微微一笑,道:“你所想的那個完善的民主建設機制不就是顯門那些書呆子喊了多年的體制改革嗎?改變人大職能,完善權力監督機構,針對政府開銷立法,變管理為服務,重視民間財產權益修改物權法,嚴朝輝那老貨堅持了這么多年,還是一點都沒有變,他若是懂得一點變通之道,說不定現在臺上指點江山的早就是他了。”
許三笑心中一動,自己很多想法的確深受了嚴老師的影響,想不到何四航竟然能一語道破。似乎他和嚴老師之間還是舊識?
何四航道:“怎么?感到驚訝了?顯門奇才,風控動力學專家,這樣的人物宗教辦怎能不特別留意?當年他在西南大山里工作,搞風洞試驗,我奉命在那個基地干了四年的安保主任,那地方的外圍全是我布置的陣勢,在那個年頭,不知道困死了多少臺島特務們。”
許三笑深知他在陣法之道上當世不做第二人之想,卻原來他跟嚴朝輝果然是故交,難怪他能在這么短時間內把自己的底細摸的這么透徹。
“嚴老師先有文人風骨,又有謀國奇才,一輩子憂國憂民,對我的人生觀的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何四航道:“說起來,當今世上,在國內我只佩服三個半人,這其中便有嚴朝輝這只老狐貍,有個傳說叫太公直鉤釣魚愿者上鉤,如果說這世上有人能用直鉤釣到魚,我認為非他莫屬。”
許三笑想不到何四航對嚴朝輝的評價如此之高,而自己卻似乎從未把那個粗通武略,智慧如海的老先生看成與葉李比肩的人物。心里想著,隨口又問道:“另外兩個半又是怎么回事?”
何四航道:“還有一個就是前任的天兵之首孔和尚,這老和尚的功夫已達神性,是以武入道的典范人物,我自知跟他差距極大,當然要佩服他一下。”不待許三笑發問,又繼續說道:“這第三個人嘛,就是坐居西昆侖,把我困在那個鬼地方三十多年的李神通了,百年第一實至名歸,連我師爺在他面前都是小 輩,我雖然恨他入骨,卻也不得不佩服他幾分。”
說到這兒,他賣了個關子,問許三笑,道:“你猜猜看,我另外佩服的半個人又是誰?”
許三笑想了想,何四航被困三十多年,自然不知道當世已有兩位英雄豪杰能與李神通相提并論,如果這半個人不是葉大哥或者李燕她爸,那又會是誰呢?聽他的口氣,這個人自己是認得的,這樣的人物倒是不多,稍一轉念,答道:“是郭老師嗎?”
何四航搖頭傲然道:“雖然苦心孤詣一手創建了陰山狼城這個了不起的組織,但此人唯情難破,修行三十年不進步,眼光和手段雖然不差,胸襟和格局卻差了十萬八千里,還不值得我佩服他一下,充其量是有幾分欣賞。”
此人雖狂,卻眼光毒辣,坐困三十余年絲毫不減。許三笑一琢磨,他分析的郭道安還真是這么回事。一個人為了一句承諾而從容赴死約,縱然才華如何橫溢,也缺了幾分厚黑和變通。又試著道:“那就是李慕楓?”
何四航撇嘴道:“雖然他曾是我的領導,但那是因為我不稀罕他屁股下的那把椅子,那時候我一直覺著坐在上面不重要,發言管事的才是最重要的,他這輩子假仁假義,滿嘴仁義道德,宗教辦在他領導下辦事效率低下,這老家伙還自我感覺良好,他這輩子,誤人子弟的事兒干的還少了嗎?”
最能做事的人未必是做人境界最高的,這個道理并不難理解。許三笑有感于何四航的精辟點評,點頭道:“確實如此,既然連李先生都算不上,那杜大師恐怕也不能入您法眼了?”
何四航道:“杜可風這老神棍倒的確是條好漢,一輩子窮的硬氣,高術從不濫用,就這一點便令人稱道,不過要說敬佩,他也還是差了點火候,道行也就那樣了,偏偏脾氣又怪又倔,當年被我困在泰山彩霞谷中三日夜,我本不想難為他,但奈何他死也不肯服軟啊,要不是李慕楓偷偷放水,他現在早就在十八層地牢里關著了。”
許三笑這下子徹底沒有人選了,一抬頭卻見何四航目光炯炯一直盯著自己看,不禁下意識道:“您說的那半個該不是我吧?”
何四航道:“怎么不能是你嗎?你小子還不到三十歲,道行就已經不在我之下,老嚴在你身上用了那么多手段都不能將你收服,反而你的實力卻是越來越強,就沖這一點,你就入了我的法眼,而你最難得的是,這些已經擁有的東西全沒被你放在眼里,小魚一個簡單的愿望卻能讓你舍生忘死的跑到風魔嶺上把我救出來,就沖這份癡情,你便當得起我半個知己,不過也只能是半個,這也是我不看好你能領導整個玄門的原因。”
許三笑真不知是該感到自豪呢,還是該感到慚愧。這老家伙分明是在說自己缺乏梟雄之姿,不愛江山愛美人,根本不配領袖群倫,做這玄門二道的宗主。許三笑心里雖然有點不忿,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也是實情。
何四航又道:“你可能奇怪,我為什么沒有提到那兩個人,是他們不值得我敬佩?還是我已經孤陋寡聞到了這地步?又或者是玄門的情報系統已經糜爛到了不能用的程度?”
許三笑微微愕然,原來他是知道葉李的。
“當然不是,葉皓東和李虎丘,前者是曠世難尋的梟雄,手段見識都不比嚴朝輝差,實力更甩了老嚴八條街,這樣的人物豈能忽視?還有你那個親老丈人,堂堂華夏賊王,海外第一人聶嘯林的孫女婿,
年前在西方獨斗六大高手,一指要了陳至陽的命,除掉了東瀛武術界第一人西玄茂木,若單論功夫,只怕也只有孔和尚和聶嘯林能與之相提并論,這樣的人物就住在我眼皮底下,我豈有不關注的道理?”
他說至此處微微一頓,又道:“不過這些事情我都只是從資料上看到的,就因為別人的一些生平事跡,在沒有親眼見識的情況下便對某人產生敬佩之心,這卻不是我何四航的風格,你哪怕是天神下凡,也要在我面前抖幾分神通才能讓我敬佩。”
微笑注視著許三笑,道:“就比如你這幾下子便不壞,古龍說只有死人才不會泄密,我覺得他說的很對,你發現了我最重要的秘密,我最保險的做法便是除掉你,但可惜,我卻連半分除掉你的把握都沒有,從你拜山進門到此刻,你的海底輪始終未停,表面上你是坐在那的,我卻知道其實你一直懸著呢,我說的對嗎?”
這又是一句雙關語,有警告許三笑不要把他的秘密說出去之意。
許三笑沉聲道:“您是問魚的父親,也便等于是我最重要的親人,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您有任何閃失。”
這句話同樣是軟中有硬,意思你別把老子逼急了,不然難保你也會有所閃失。
二人正說著話,院子外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先前的白衣道人飛奔而來,邊跑邊道:“宗主師叔祖,快出去看看吧,何師姑來了,大發雷霆,把山門都踢碎了。”
ps:首先為昨天的不假斷更道歉,家里斷網了,目前原因不明,然后說兩句關于更新不穩定的原因,其實是老生常談了,工作崗位變了,責任多了時間自然就少了,又趕上老母親害了眼疾,要在堂前盡孝,只好把更新的時間往晚上擠,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再多的這方面的事情我就不解釋了。另外,最近一階段很少與讀者互動了,其實我是有點底氣不足外加一點時間不充分,還是希望大家能諒解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