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笑娶親這一天,虎嘯村一掃往日寧靜,村上人聚攏在周瞎子家里,吹吹打打,放鞭點炮,殺野豬宰麝鹿,全村老少大快朵頤,歡歡喜喜好不熱鬧。許三笑披紅帶帽穿梭其間挨桌敬酒,他喝酒跟變戲法似的,舉杯揚脖一倒,杯子便空了,喝沒喝誰都看不清楚,反正他喝多少都看不出來醉意。
年紀比老瞎子還大幾歲,體格卻不可同日而語的老支書霍玉貴格外高興,拉著許三笑的手叫兄弟,許三笑是周瞎子的干兒子,霍玉貴則是周瞎子的表外甥,這么叫倒也對。霍玉貴說,成了家之后,三笑兄弟這回算是徹底落戶到我們虎嘯村了,此乃雙喜臨門,可喜可賀。許三笑說我本來就是虎嘯村的人。霍玉貴說,今后更是了!眾人齊聲相慶。
霍玉貴年老體不衰,有廉頗黃忠之雄風。他在村中德高望重,帶頭喝酒吃肉,把氣氛搞的越發熱烈,來賀喜的村民們爭相敬酒吃肉,鬧騰起來便是一天。
直鬧到天將當晚,老支書抬頭看一眼時辰,大聲喝道:“吉時已到!”
新娘子是被大蘭子和另外一個體魄健壯的村婦架著跟許三笑拜的天地。蒙頭蓋臉,又用大紅袍將捆綁扎實的身子裹住,整個人綁的像一只蟬蛹。村民們對此早見慣不怪,虎嘯村素有外山買婆姨的傳統。村子太偏僻,留不住姑娘,知根知底的沒人愿意嫁進來,為避免近親結婚,所以只好經常從外頭買媳婦。村民們法律意識淡薄,對此早視若尋常。
拜過天地,又拜了形容枯槁的周瞎子,許三笑在眾人的哄笑中抱起新娘子,三兩步鉆進洞房。
洞房花燭。新娘子很漂亮,手足綁縛,坐在那兒像只待宰的小白豬。
許三笑走到她身前,輕輕一捏她的下巴,將櫻艷的檀口中的麻核掏出來。新娘子忿忿不平的看著他,那目光有點奇怪,除了憤怒外還有幾分嘲諷和憐憫,仿佛是在看一個將死而未死的人。
新娘子嘴里這玩意是山上長的一種野核桃,表皮有毒但不烈,含在嘴里可以導致人舌頭麻痹,喊不出聲。
許三笑說:“外頭那幫人根本不懂法,人都是好人就是彪了點兒,有時候還有點不講理,所以你現在喊也沒用。”
新娘子姣好的臉蛋兒不見絲毫驚慌失措,只靜靜的看著他。許三笑也覺得有點奇怪,這丫頭怎么這么鎮靜?但也未多想,接著自說自話:“不過你也不用怕,我沒打算真娶你,你也知道村子里拜天地的老令兒拿到山外頭是不算數的。”
“你叫什么名?”許三笑坐了一會兒,越看這新娘子越覺得她漂亮,是特別受看的那種類型,乍一看不驚艷,看的長了卻越來越順眼,打心眼里覺得舒服養眼。又道:“你別怕,只要你別大吵大鬧,我就不會再把你如何。”
新娘子正在活動手腳,被捆了快兩天,渾身上下早就麻透了,嘴巴里塞了個臟兮兮的玩意兒,舌頭被暗算的僵硬,弄到口不能言的地步,就算想吵,一時半刻也力有不逮。今早套衣服時才被兩個壯娘們品頭論足的伺候著如廁了一次。雖然幾乎是生下來便沒了親爹娘,但養父因為她母親的關系,對她卻比別人家的親爹還好過百倍,多苦多難的日子里也沒舍得讓她受過半點委屈。從小到大,她哪里受過這等罪。
她自幼跟在養父身邊經歷風雨,見多識廣,就算落到這步田地,卻也不如何害怕。心里想,這人若真想把自己如何,便是怕也白搭,假如他真對她做了什么,自會有人來尋他晦氣替自己報仇。聽許三笑說不會把她如何,便又想:如果這個賣相還不錯的新郎官兒說的是真心話,等到秋后算賬時最多替他說句話,饒他一命便是了。心里頭有譜兒,做事便不慌亂。從容的喝了一口水先漱漱口,感覺舌頭沒有那么麻了,才說道:“我叫李燕兒。”反問:“你呢?”
許三笑現在是真的覺得她很不簡單。一個好模好樣的大姑娘,被人誘拐到大山溝子里,跟一個陌生人拜了天地入洞房,從兩天前進門到現在一絲懼意都未見。這哪里是普通女孩子的作為?
“許三笑。”他挑了挑紅燭燈芯,火光頓時亮了一點。
李燕望著跳動火苗,想起許多寫洞房花燭的詩詞來,紅燭搖影對無言,新月初升浴紅衣想著想著,忽然有些擔心起來,問道:“說一說你怎么打算的吧?”
許三笑從童年起便靠一雙眼睛在江湖上混飯吃,最擅察言觀色,只從李燕語氣的變化就猜到她終究還是有些擔心的。遂說道:“這里地處大山深處,出山的路徑很復雜,而且山上多得是山貓野獸,你一個姑娘家若要想走可不容易,留在這兒幫我演一場戲,過幾天我親自送你出山,保證你一根毫毛都不會少,你覺得怎么樣?”
李燕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瞥了許三笑一眼,問道:“我若不同意你會把我如何?”
許三笑一愣,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人家問起了,只好硬著頭皮,咳嗽一聲,答道:“我希望你還是先搞清楚眼前的狀況,你現在要想平平安安的離開這里,唯一的指望就是我,按照我們村里的規矩,你已經是我媳婦兒了,如果你不聽話,我想把你如何就如何。”
李燕睜著大眼睛認真看著許三笑,從他的神態口氣中捕捉到一絲外強中干色厲內荏,心中的緊張稍緩。問道:“你打算讓我怎么幫你演戲?”
次晨,初升的朝陽照進洞房,炕上,許三笑和李燕一個在炕頭一個在炕梢,李燕睡的沉沉正香,許三笑一骨碌身坐起。斜眼看李燕一眼,見她和衣而臥睡相恬靜可人,暗道:“難怪你這小婆姨會被老瞎子給買來,就你這心眼兒人家不拐你都對不起你這顆傻大膽兒。”起身走過去輕輕在她肩頭推了推,低聲呼喚:“醒一醒,該咱們上場了。”
李燕大概是這兩天被綁的一直沒睡好,總算逮著一個踏實覺,睡的極沉。許三笑著實費了一番手腳才把她弄醒。慢吞吞坐起,揉著惺忪的睡眼,張口便叫:“李二虎你再敢捏我鼻子,信不信我把你臉掐成屁股!”待看清楚面前的年輕男人時,才微微點頭,尷尬一笑道:“睡糊涂了,還以為我弟弟又在跟我淘氣呢。”把臉一板,不滿問道:“你不是說不碰我一下嗎?為什么違反約定,捏起我鼻子來?”
許三笑道:“你睡的夠放松的,對我就這么放心?”
李燕平靜道:“我爸說過,睡覺死不了人,睡錯了人才有可能死人。”
許三笑有點奇怪,問道:“你爸是什么人?怎么會跟你說這個?”
“他?”李燕道:“說了你可能不信,他是個做賊的,一年到頭滿世界瞎跑。”
“做賊的?”許三笑微感意外,不以為然道:“難怪這么不著調。”
李燕似乎并不介意許三笑這么評價她那位便宜爸爸,只低聲說:“他是有點不靠譜,不然我也不會落到你手里。”
許三笑察覺到她的語氣里有一絲古怪味道,似傷感又似失落,胡亂安慰說:“沒事兒,英雄莫問出處,美女無所謂基因,你老爸不靠譜沒關系,只要你靠譜就行,只要昨晚拜托你的事兒辦妥了,我保證把你安安全全送出山。”
李燕撲哧一笑,紅艷艷,稍圓的臉蛋兒上仿佛盛開的山花,雖不驚艷,卻有別樣妖嬈。許三笑一下子看的癡了。比這女孩子漂亮的女人很多,小小的虎嘯村里便有母女四人,論姿色皆強過這女孩子。但這一刻,陽光照在她身上,似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生命力煥發開來,讓人心頭一暖。
許三笑的心向來灰暗,卻在這一瞬被李燕的笑照亮了剎那。見過太多人間灰色的許三笑忽然覺得這陽光至純的笑顏好似一面鏡子,能照見他心中的灰暗。她沒心沒肺的笑容似乎有著某種導人向善的力量。
“你看什么呢?”李燕素白的小手在許三笑眼前晃了晃。
“這是我一輩子,目前為止見過最讓人感到舒服的笑顏。”許三笑眼神絲毫不錯的盯著李燕。這氣質,忒清澈了。竟讓他莫名的生出某種高尚情懷在心中流轉。信誓旦旦道:“別擔心,就為你這張笑顏,我更會把你平平安安送出山,只是之前求你的事情還是要請你幫忙。”
“跟你扮幾日夫妻,幫你騙那老頭嘛。”李燕對別人的褒獎似已習慣,并不以許三笑的話為意,點點頭,爽朗的:“行,沒問題!反正我回去了也是個不值得人愛的小討厭,在你這里多逗留些日子也好,起碼山里的空氣新鮮,沒人惹我生氣。”
許三笑正色說:“謝謝你。”
李燕笑道:“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小媳婦了,我瞅著那老頭賊精賊精的,你要總這么客氣,恐怕要露餡。”
院子里,周半仙正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看上去面色紅潤,氣色不錯。黃虎趴在他腳下,體型遠勝尋常家貓,渾身毛管兒錚亮,趴在那而不怒自威。李燕梳洗一番后走出屋子,目光立即被神異的黃虎吸引住。心中暗贊:好漂亮的大貓。
許三笑跟在后邊,湊到藤椅旁,道:“你老人家精神不賴嘛!”
周半仙道:“我聽見她的腳步聲了,既然起了,那就按規矩走,先介紹人,這也算新媳婦和我第一回見面。”
許三笑介紹說:“這是我義父周至柔,你跟著我叫義父就行。”又對老瞎子道:“老爺子,她叫李燕,昨晚”說到這兒稍猶豫了一下,續道:“昨晚我們談好了,今后她和我一起孝敬您。”
周半仙摸摸索索從懷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玉鐲,道:“姑娘,把手遞過來。”
李燕把手伸過去,老瞎子一邊給她帶上一邊說道:“這是義父的一點心意,也算是留給你的一個念想吧,這玩意忒糙,算不上什么名貴東西,但有一個好處,就是養身子,經常帶著它準保你百病不生。”
李燕怕露餡兒,因此不敢拒絕。周半仙把鐲子給她帶上,說道:“孩子,你先去屋子里待會兒,我有幾句話要和三笑說。”
院子里只剩下周半仙和許三笑。
“想不到你真能忍得住。”周半仙開門見山道。
他是玄門左道中一代宗師級人物,剛才只在李燕手腕上一搭便知女孩子還是黃花閨女。
許三笑對周半仙的本事一清二楚,道:“玄門左道五大秘術,驅獸,房中術,迷神,魚龍幻術,觀風水氣運,您只傳了我四門,這最后的房中御女秘術說什么也不肯傳,還不肯跟我說明原因,這么跟您說吧,沒學到這最后一門秘術前,您便是給我弄一天仙花朵回來我也不會碰。”
周半仙嘆道:“非是不愿傳,實是這門秘術太過邪異,左道五術唯獨這房中御女術是學不得的,學了房術就要壞了心術,從未有學房術單為奉承妻子,而不淫別人妻女的,此術雖名為養生益壽之法,但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有足夠的定力真正以此為目的?老子這一雙招子便是教訓。”
許三笑眨巴眨巴眼,道:“你這真的假的?不肯傳便罷了,沒必要編個故事惡心我。”
周半仙道:“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子快死地人嘍,騙你做啥子嘛,玄門左道的房中術有九重境界,下三品,中三品,上三品,先人留下的本本都在老子屋頭里裝著,你硬是要學老子也不攔你,真個控制不了的那一天闖下禍端丟了小命別咒怨老子害你就成。”
“你早說不就結了?”許三笑轉身便欲回房。
“等一下!”周半仙出言阻攔,招手讓許三笑到近前來。
許三笑順從的走到周半仙面前。老瞎子面色紅潤異常,語態從容道:“老漢這就要去見祖師爺嘍,你娃兒從今后好自為知。”許三笑當他危言聳聽,不以為意一笑。周半仙卻又說道:“臨走前有句話送你,你個瓜娃子的命硬是倔強的要得,‘二龍戲珠天地色變’這八個字送你,至于今后是龍是蛇全憑運道,若想好好活下去,切記諸惡莫作,舉頭三尺有神明那。”說罷,將頭一歪便沒了聲息